「你在看什么书?」
这天去找欧露拉时,她正安静地坐在院子的木凳上,指尖捏着泛黄的书页,看得入神。
「唔……一本没有书名和作者的旧小说。」她有些苦恼地翻到封面,那只是一块光秃秃的硬羊皮,又翻到最后一页,反复看了几遍,也没找到任何署名。
「小说?这个世界也有吗?」我有点意外,凑过去看了眼书页上的文字。那些字是用墨水手抄的,笔迹娟秀,但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
我辨认出第一页的标题——《孕育生命之美》,好奇怪的名字。
「是你太小瞧这个世界了。所谓的‘文学’,在哪个时代哪个世界都不会缺席的!」她带着点小小的骄傲训斥我,然后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我坐下,「刚好你对这个世界的文化也不太熟吧?」
我点点头。
自出生以来,我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但文字,大多是靠自己连蒙带猜,并未正经学过。
「这一段,知道怎么读吗?」她的手指指向书页上一段文字,抬眼看向我。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文字上,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仿佛这些字本就刻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孕育生死的母亲,来自冥河的彼岸,我的母亲……恩芙拉……」
等我念完,才意识到不对劲。
欧露拉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那双碧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骗子……你还说你不怎么认识字。」她失落的表情让我有些尴尬,只能挠了挠头。
「我真没读过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自己都认识。」
「都认识?!」她惊呼出声,不信邪地又指着书中其他几段文字让我念。
我依旧一字不差地读了出来,没有半点卡顿。
「…我一直以为这段是‘以母亲的爱,抱有痛爱’,原来是‘报以痛爱’!意思完全不一样!」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眼睛亮闪闪的。在确认我并非胡说八道后,她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是逆天的能力!为什么我没有!」她气呼呼地抬起头望向天空,像是在对不公的神明表达抗议,鼓着脸颊的样子,倒还挺可爱的。
「逆...逆天?」好久没听见现代的吐槽词汇了,格外亲切。
「真狡猾!不过,你必须负责!」她忽然凑近过来,嘴巴微微嘟着,瞪着我,眼神里满是认真,「教我认字!」
「当然可以。」我立刻答应,然后补充道,「不过,你得付出代价。」
她淡淡一笑,眼底划过一丝狡黠。我们就这样,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共识。
「你不知道从零开始学这里的语言有多痛苦!」欧露拉捧着书,像条小鱼似的躺在木桌上,书遮住了大半张脸,「最主要是连个新手教程都没有!」透过书页的缝隙,她那双碧绿的眼睛格外明亮,看向我的时候,像是看见了救星。
「你别太得意了!我很快就能追上你!」我嘴角上扬,这是我第一次在起跑线上,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领先于他人。
她忽然坐起来,像只小猫似的趴着凑近我,稚嫩的双手轻轻捧住我的脸,「不过,你这样笑起来才可爱嘛。」少女的脸庞离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她的睫毛很长,像蝴蝶的翅膀,轻轻颤动着。
那一刻,我觉得她就像传说中的精灵。
之后的日子,我多了一份「工作」——教欧露拉念字。
作为回报,我每天的中午饭都有了着落。拿着她分给我的、尚有余温的面包,我总是会先掰下一大块,小心地揣进口袋,然后才吃剩下的。有了这一口吃的,我和母亲就都能活下去。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心酸。
我想起了前世,曾和母亲激烈地争吵。我不甘心平凡地结婚生子,然后一辈子为孩子操劳,因为我认为若给不了他们最好的,就是不负责任。但母亲却觉得,能给一口吃的,能供他们上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她从未想过,只是「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而现在,我似乎……开始理解她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些东西在变,有些则顽固地停在原地。
来这里的日子快四年了,身体虽然四岁了,但我的灵魂已经三十岁了,却被困在这具幼童的身体里,被迫重新忍受时间的缓慢流逝。
这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今天……又被揍了吗?」
脸颊火辣辣地疼,像被烙铁烫过。我一个人躲在常来的树下,正想放任自己沉溺在自怨自艾里时,欧露拉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副狼狈的样子,只是默默转过身,把红肿的侧脸对着粗糙的树干。
「嗯,还真是个倔强的家伙。」她蹲下身,动作却很轻柔,小心地把我转了过来。脸上的红肿和嘴角的伤口让我看起来像个猪头,我窘迫地移开视线,不敢看她。
「你答应过我,今天要来考试的。」她的声音软乎乎的,没有半点责备。
「抱歉……过几天……」一开口,嘴角的伤口就扯得生疼。
可她没有笑,反而心疼地蹙起了眉。
「欧露拉!你看那家伙的嘴,跟香肠一样!你要是总跟他待在一起,迟早也变成丑八怪!」不远处,几个村里的孩子围了过来,指指点点地嘲笑。
她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知道吗?只有笨蛋才会觉得嘲笑别人很有趣。」
然后,她转回头,重新看向我。
「而且,不是只有分享快乐才能成为朋友。一起分担痛苦,也能成为朋友。所以,你受伤了就躲起来,是完全没把我当朋友的意思吗?那我可要伤心了。」她抬起手,假装抹着眼泪,眼底却藏着狡黠的光。
这下轮到我不知所措了。我坐起身,想伸手碰碰她的脸,却被她突然凑过来的笑脸吓了一跳。
「笨蛋。」
这家伙……
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捣碎的草药,蹲在我身边,用手指蘸了点清凉的汁水,小心地往我脸上涂抹。冰凉的药汁渗入伤口,刺痛让我忍不住龇牙咧嘴,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这笑声,连同她指尖的清凉,都成了我对抗疼痛的锚。
我从未告诉过她家里的情况,但她什么都懂。每一次被打、每一次挨饿,每一次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时,都是这个笑容,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未来……或许真的可期。
几个月后。
在我的「速成班」帮助下,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欧露拉把家里的那几本书啃得一干二净。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文字,在她眼中已变得通透。
于是,当她父亲准备进城时,她便兴冲冲地向我发出了邀约。
「我去那里干嘛……」我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说实话,我也很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但身份的卑微使得我对踏入新世界,有些手足无措。
「当然是带你去涨涨见识呀!而且,我们满六岁后就可以去参加魔法适应性测试了,你明年就六岁「成年」了,到时候可以一起去!」
这家伙居然一本正经地谈论着魔法。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那神情大概像在看一个宣称自己会修仙的中二病晚期患者。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反而把那双漂亮的碧绿瞳孔瞪得更大。
「喂……你不会……真的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有魔法吧?!」
见我还是一副「你在逗我」的难以置信的模样,她反倒被气笑了。她清了清嗓子,像个小老师一样,开始认真给我科普这个世界的「常识」。
「听好了,我们世界的魔力,本源来自于「世界树」。」
「世界树……这名字真不愧是异世界标配。」我小声吐槽。
她没理会我的插嘴,继续说道:「大陆上原本有三棵巨大的世界树,它们的坐标刚好构成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这也是所有法阵类魔法构筑的核心。而像我们这种咏唱类魔法,则是通过念出咒文,调动自身的魔力构建【魔环】来释放。」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沉重:「不过,几百年前,位于东方人类与亚人交界地的那棵世界树,被风暴龙神——尼格霍德斯摧毁了。」
「所以呢?」我下意识地问。
「所以我们的魔法体系受到了严重破坏!」她有点激动,「不仅咒语的咏唱词变长了很多,魔力凝聚的时间也大大增加了!这些都是基础常识啊!」
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像「地球是圆的」一样理所当然。可在我听来,这简直和现代人煞有介事地讨论「黑暗大法师卡组」没什么两样。
「既然你这么懂,那你自己会魔法吗?」我忍不住打趣道。
「呵,迟早的事。」她撇了撇嘴,有点不甘心地说。
看来这家伙也只是个理论派而已啊。
「去嘛,去嘛。」她忽然凑近过来,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我的胳膊,脸上挂着雀跃的笑,眼睛亮晶晶的,「城里有好多书店,还有卖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市集,你确定不想去看看吗?」
「那我是不是也能成为你口中的大魔法师?」我略带讥讽地开着玩笑,话里却藏着一丝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
「哎呀!真没骗你!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她的邀请充满了诱惑力,但我心中的顾虑却像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
「你父亲…他…不介意吗?」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怕的不是她父亲介意多带一个小孩,而是介意多带一个「灾星」。
我不想因为我,给他们的旅途带去任何不快和麻烦。
「我早就跟他说过啦,他同意的!」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犹豫,手掌「啪」的一声轻轻拍在我肩上,语气笃定得很,「一个大男人,别磨磨唧唧的!」
她尾音带着点小得意,眼睛里亮得像是揉碎了的星光。看着她那副纯粹的、充满期待的模样,任何拒绝的话都显得那么残忍。
我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好耶!」
她开心得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高高举起双拳,在原地轻轻跳了一下,嘴角扬得高高的,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
「有这么开心吗?」看着她的样子,我不禁莞尔。
「当然啦,一起玩才有意思啊。」她像个哥们儿似的,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望着她那张被阳光照亮的笑脸,我心中那片常年阴云密布的角落,仿佛也终于透进了一丝暖光。
我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上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