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开始,断裂的枷锁。

作者:今沢山 更新时间:2025/12/29 17:50:27 字数:5716

时光如指间流沙,不知不觉,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个冬天悄然而至。

今年的冬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狠。狂风裹挟着初冬的湿冷,像野兽般撞击着脆弱的窗棂,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屋顶漏风的缝隙虽早已塞满了破布和干草,但刺骨的寒气依旧像无数根细针,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

为了活命,我们甚至开始收集人家碾米剩下的稻壳。那是连牲口都不怎么爱吃的东西,煮成稀粥后,那粗糙的口感顺着喉咙咽下,像吞了一把沙砾,刮得胃里火辣辣的疼。

达夫回来的次数变少了。这反倒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她不用再为了那几个铜板,出卖尊严去应付那个男人或是其他什么人。

在我每天想方设法带回些野果、野菜的投喂下,母亲那张常年蜡黄的脸终于有了些许血色。偶尔,达夫赌赢了钱心情好,也会带回些带油水的食物。他会坐在桌边,就着昏暗的油灯,一枚一枚数着手里的硬币,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在死寂的屋里回荡,显得格外讽刺。

入冬前,我和欧露拉商量后,偷偷借来了她家的斧头,想干脆砍一棵树回来。可现实很快给了我一记耳光,我这具年幼的身体根本没有力气,母亲更是挥不动沉重的铁斧。我们两个人像愚公移山一样,在那棵树上留下了无数浅浅的白印,最后只能气喘吁吁地放弃。

某天夜里,寒风呼啸,母亲忽然把我叫到床边。她颤巍巍地从床底摸出一枚银币,郑重地塞进我的手心。

「这是什么?」我感受到掌心冰凉的触感。

「是钱哦,是妈妈的幸运硬币。」她挤出一个温柔却虚弱的微笑。

我问她是哪来的,她说是捡的。可她几乎足不出户,又能去哪捡呢?我看着那枚边缘有些磨损的银币,心里大概明白了。这或许是她从那些男人身上偷偷藏下来的,是她用尊严换来的、最后的保命钱。

「如果觉得饿的话,就去和人家换点吃的吧。」她笑得很开心,眼角弯弯的,仿佛给出的不是一枚硬币,而是整个世界。

那一刻,攥着那枚带着母亲体温的硬币,我这个拥有成年人灵魂的「穿越者」,鼻尖竟泛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楚。这或许是我在这个世界收到的,第一份真正的「压岁钱」。

然而,冬天的残酷远超想象。母亲最近开始频繁发烧、呕吐,单薄的破棉被根本留不住体温,我只能疯狂地收集干草和破布,试图把这个四面漏风的家裹得严实些。

门外传来了克制的敲门声。我心头一紧,随即松了口气——如果是那个酒鬼,早就一脚踹进来了。费力地挪开卡门的木条,寒风瞬间灌入,门外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雪人。欧露拉戴着厚厚的羊毛帽子,鼻尖和耳朵都被冻得通红。

「冷死了!冷死了!」她一进屋就直冲火堆,蹲在地上不停地搓着手哈气。

「这么冷就老实待在家里啊。」我一边费劲地把门重新卡死,一边嘴硬地抱怨。

「哎呀别生气嘛,你看我带了什么!」她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进我手里。打开一看,几片厚实的烟熏肉,还有两块暄软的面包,甚至还带着她的体温。

刚才的不耐烦瞬间烟消云散,我两眼放光,狼吞虎咽的欲望压倒了一切。这种自然的「她投喂我,我投喂母亲」的循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由得苦笑。

九岁的欧露拉,美得像个异类。火光映照下,她的金发泛着绸缎般的光泽,碧绿的眸子像浸润了最纯净的湖水。对外人,她总是高冷疏离,可唯独对我,她毫无保留地展现着热情与柔软。这也难怪村里那些小男生会把气撒在我身上。

「帮大忙了……只是你总往这跑,你父亲不担心吗?」我咬了一口面包,麦香在口腔炸开,幸福得让人想哭。

「没事的,他忙着呢。反倒是阿姨,她还好吗?」欧露拉看向角落里昏睡的母亲,眼中满是担忧。

「不用担心,大概只是受了凉,过几天就好了。」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也是骗我自己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我们俩紧紧挤在火堆旁,肩膀相抵的触感异常真实。

「喂……」忽然,肩膀一沉。她侧过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上。

「好累啊,冬天的路太难走了。」她的声音变得软糯粘人,像是在撒娇。接着,一双温热的手臂从身后环住了我的腰,整个人贴在了我的背上。

「暖和点了吗?」她轻声呢喃,温热的呼吸扫过我的耳畔。

我那被冻得发僵的身体,在她的体温包裹下,终于停止了颤抖。那种温暖顺着脊背蔓延到四肢百骸,舒服得让人想叹息。

「抱歉啊……让你来这种破地方受罪。」我低头看着那个缺角的罐子,羞愧感油然而生。

比贫穷更让我无奈的是,她似乎总把我当成需要照顾的弟弟……明明我对她,早就不止是依赖,还有那些藏在成年灵魂深处、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

「今年的雪啊,真的特别大,特别美。」她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等有时间一起去看看吧。」我语气也不明所以的变得温柔应付着。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紧,直觉告诉我,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欧露拉……马上要下大雪了。」我狠下心,打破了这份温馨。

她松开手,有些不舍地站起身。

「快点回去吧,」我帮她整理好帽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

大雪落得细密无声,整个世界仿佛被裹上了一层厚重的尸布。

在欧露拉送来的食物在几天后也吃完了。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母亲已经三天没吃下一口完整的东西了,那些粗糙的稻壳粥刚喂进去,下一秒就会被她撕心裂肺地呕出来。最近,她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于烂苹果般的甜腥味。

那是死亡的气息。

我心慌得厉害,既怕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又卑劣地害怕这病会传染给自己。疲惫和痛苦像贴在身上的湿衣服,怎么都甩不掉。看着自己那双粗糙干裂、满是冻疮的手掌,我不禁苦笑:三年前那股「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念头,现在看来,是不是太天真了?

「卡扎……」母亲虚弱的呼唤像游丝般传来。我猛地回神,冲到床边。她的脸颊深陷,颧骨高耸,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睛此刻像燃尽的烛火,浑浊而冰冷。

「饿了么?……我去给你做饭。」我强忍着眼泪转身,却看到角落里那堆像垃圾一样的稻壳,提起木桶想加水,才发现桶早已空了。

深呼吸,我想让自己冷静。可越想冷静,愤怒、委屈、绝望就像火山一样喷发。我甚至想一把火烧了这破屋子,结束这一切痛苦。但火塘里跳动的火苗,却让我想起了欧露拉,想起她靠在我肩头的重量。

那点想共赴黄泉的念头,在名为「留恋」的冷水下,滋滋熄灭了。

(对不起……妈。)我死死捂住口鼻,沉闷的哭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

平复心情后,我抹掉眼泪,提着空桶走进了暴风雪。每一步都陷进没膝的雪里,冷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脸。来到村口的水井旁时,我的手指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就在往回走的路上,我路过一户殷实农家时,一声清脆的鸡鸣穿透了风雪。

那一刻,我的脚步像生了根一样定住了。

记忆深处,母亲曾经煮过的鸡汤味道突然攻击了我的味蕾——金黄的油脂、升腾的热气、鲜美的鸡肉……如果能有一碗那个,母亲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邪念在这一刻疯狂地生长。

等回过神时,我已经像个幽灵般站在了那户人家的鸡舍前。

暴雪天,估计没人会出门。鸡舍门口留了个小洞,我鬼使神差地把手伸了进去。尖锐的啄痛感传来,但我冻僵的手早已麻木。顶着四五只鸡的疯狂啄咬,我猛地抓住一只,狠狠往外一扯!

手背被啄得鲜血淋漓,血珠刚渗出来就冻成了红冰。但我却咧开嘴笑了。我忘却了道德,忘却了恐惧,确认无人后,抱着那只拼命扑腾的鸡,在雪地里狂奔。

我没注意到,那户人家二楼阁楼的阴影里,一双冷漠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在溪边的冰面上,我用石头砸烂了鸡头,用尖锐的石片剖开鸡肚子。温热的内脏滑落在手中,散发着令人眩晕的血腥气。在我眼里,这都是救命的宝物。我胡乱地拔去鸡毛,在冰冷的溪水里洗净,直接将整只鸡扔进锅里。

很快,奇迹发生了。原本充斥着腐朽味道的屋子里,飘满了一股霸道的、鲜甜的肉香。那味道像一双温暖的手,抚平了所有的寒冷和不安。

我盛了半碗,颤抖着送到母亲嘴边。这一次,她没有吐。她贪婪地吞咽着,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奇异的红晕。

太好了……只要能吃下去,就能活下来。

看着母亲呼吸渐渐平稳,安详地睡去,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填满了我的胸膛。哪怕我是个小偷,哪怕我很卑劣,但我守住了我的家人。

「卡扎……」母亲轻轻喊着我的名字。

「怎么了母亲?」

「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啊,笨蛋……你能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谢谢了。我轻抚着她的额头,送上了一枚吻。

雪停了。

久违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痛,屋檐下的冰棱滴答滴答地融化,似乎一切都显得勃勃生机。

母亲的高烧退了些,精神也好转了。

「这鸡汤……是哪来的?」她捧着碗,怯生生地问。

「用硬币跟路边大叔换的,他的鸡快冻死了,便宜卖给我的。」谎言张口就来,我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在这个世界,诚实是一种我消受不起的奢侈品。就算被抓到,大不了去当苦力,现在为了母亲,我什么都肯做。

安顿好母亲,我迫不及待地出了门。昨天欧露拉不在,今天我必须去见她,只不过都快下午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回来。

远远地,我看见她坐在院子的篝火旁。火焰映红了她精致的小脸,她手里正摆弄着什么。

看到我,她笑着挥手,而她的父亲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便转身回屋,那动作像是在刻意为我们关上一扇门,隔出一个只属于我们的空间。

「卡多克!」她见我踌躇不前,焦急地喊了一声。

我走近后,她直接伸手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掌温暖干燥,瞬间驱散了我指尖的寒意。

「怎么?怕我爸爸?」她凑近我,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我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脖子上崭新的绒毛围巾上。那柔软的质地,和我身上磨破的粗麻布,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对啦!快转过去!」她突然命令道。

「什么?」

「快点!快点!」

在她不容置疑的催促下,我听话地转过身。羞耻感涌上心头,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大概还混杂着鸡血和烟火的味道。下一秒,一件崭新的、厚实的棉服被她披在了我的身上。

「Merry Christmas!」

她清脆的声音在雪地里炸响。我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

「这是来自一个这个世界不存在的节日的祝福!圣诞快乐!」她笑得眉眼弯弯,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雀跃。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跳。这家伙……她竟然还记得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虚无缥缈的节日。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收到的所有温暖和善意,几乎都来自她。

想说谢谢,可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顺着脸颊滑落。

「怎么……怎么哭了啊!」欧露拉慌了神,伸手想帮我擦泪。

我狼狈地躲开,一边抹泪一边哽咽着吐槽:「我又不冷,送这种东西……」

「真是的,送个礼物就哭鼻子!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她笑着,温柔地按住我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然后,她轻轻抱了抱我。

那是足以融化整个冬天的温度。就算世界再糟糕,也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谢谢你……欧露拉。」我带着浓浓的鼻音,终于挤出了这句话。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脸,心中的那份情感再也压抑不住。

我不想再当弟弟,不想再当被保护的那一个。

我猛地站直了身体,鼓起全部的勇气:「欧露拉!我……」

话音未落,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狠狠撞上了一个噩梦般的身影。

达夫。

他站在几米外的雪地里,手里攥着一根粗壮的木棍。

完了。

他的脸阴沉得像暴风雪来临前的天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溢满了令人窒息的暴怒和凶光,死死盯着我,像盯着一只待宰的畜生。

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脑海里只剩下两个字——恐惧。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对暴力的恐惧。本能驱使着我,让我像个懦夫一样闭上了嘴,低着头,从欧露拉身边绕过,走向那个恶魔。

「卡多……」少女的呼唤被风雪吞没。

我走到那男人面前,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我的脸上,打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一声没吭,像条断了脊梁的狗,任由他揪住我的衣领,一路拖拽着,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绝望的痕迹。

欧露拉僵在原地,惊恐地瞪大眼睛。一只大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沉重得像座山。

「别去。」父亲的声音冷漠得不带一丝温度,「那是人家的家事。」

「可是……」

「回去!」父亲加重了语气。

最终,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父亲推进了温暖的屋子。那一扇厚重的木门,「砰」地一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家门口围了一圈人,他们用一种看阴沟里的老鼠般的眼神看着我,那是嫌弃、嘲弄,还有看热闹的兴奋。

我知道,我完了。

门被暴力踹开。母亲正躺在床上,眼神中充满了惊恐。

「你看看你养的贼!」一个戴着牛皮帽子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手里端着我家那个缺口的砂锅,猛地砸在地上。

「哗啦——」

半锅鸡肉泼洒在肮脏的泥地上,混着泥土,像是一滩呕吐物。

「不是的!我……」

我刚开口,达夫手中的木棍带着风声,猛然砸在了我的嘴上。剧痛瞬间炸开,几颗碎牙混着滚烫的血液喷出,酸涩和腥甜瞬间涌上喉咙。我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血从指缝里疯狂涌出。

「卡扎!」母亲尖叫一声,猛地从床上滚下来,光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踉跄着冲过来,把自己瘦弱的身躯死死护在我身上。

达夫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都没看地上的我们,握紧木棍,抡圆了就往下砸。

「砰!砰!砰!」

沉闷的击打声,那是木头砸在肉体和骨头上的声音。

「妈的!老子供你们吃喝!还他妈去给老子偷!死**!狗杂种!老子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我拼命推开母亲,双手合十跪在地上,不顾嘴里的剧痛,一下又一下地给他磕头。

求求你……别打妈妈……

但他只是一个被羞辱激怒的暴徒。不知道打了多久,直到我的后背失去了知觉,直到母亲的惨叫声变得微弱,达夫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手。

那个戴牛皮帽的男人敲诈了5枚银币后,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他特意走到我面前,用一种极其虚伪的语气说道:「下次别偷了,小子。」

我趴在地上,死死盯着他。我认得那双眼睛,那就是那天我在偷鸡时,在阁楼阴影里注视着我的眼睛。他是故意的。

人群散去,院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母亲顾不得身上的伤,爬过去死死抱住达夫的大腿,卑微地乞求着。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达夫面无表情地揪住母亲枯黄的头发,像拖一个破布娃娃一样,硬生生把她拖进了屋子。

「砰!」门被关上了。紧接着,屋内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木棍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和母亲压抑破碎的惨叫。

不行!妈妈不能再挨打了!她会死的!

失去亲人的恐惧瞬间冲破了身体的冻结。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撞开门冲了进去。我扑过去,死死抱住达夫的腿,用眼神像条癞皮狗一样哀求他。

「你他妈的野种!」达夫暴怒地大吼,手中的木棍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咔嚓。」

第一棍砸在我的肩膀上,我听到了骨头裂开的声音。但我不能松手……松手妈妈就会死……

「你他妈的**!给老子松开!」达夫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我模糊的视线看过去——母亲正趴在他的另一条腿上,她的牙齿死死咬住了男人的大腿肉。不论达夫怎么用木棍砸她的头、踹她的背,她的嘴都没有松开半分。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那是她最后的武器,是一个绝望的母亲为了保护孩子所能做的最后反抗。

不知折腾了多久,达夫累了。他甩了甩带血的木棍,一脚将母亲踢开。

「你看你,又老又丑,身上还一股死尸的臭味。」他嫌恶地皱起鼻子,「哎,明天你和那个杂种就去城里吧。把那5个银币给老子赚回来。没赚回本之前,别想死得那么容易。」

丢下这句话,达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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