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当第一缕微光还没能穿透圣光之城常年不散的魔法雾霾时，我已经睁开了眼睛。
三百年的战争生涯给我留下了精确的生物钟——或者说，被迫害妄想症。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我瞬间从深度冥想进入战斗状态。
但这一次，吵醒我的不是敌袭警报，也不是军团急报。
是隔壁房间传来的、细细碎碎的、如同小动物蠕动般的声音。
我悄无声息地滑下床——那张对于我两米身高来说短了至少三十厘米的儿童床——赤脚踩在地板上。保留的0.3%魔力在指尖凝聚成微不可见的侦查符文，悄无声息地飘向声音源头。
符文传回的影像让我愣住了。
艾莉娅的房间。小女孩正蹲在衣柜前，背对着门，小心翼翼地从衣柜最底层拖出一个……饼干盒？
她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门，耳朵竖起，那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手下最擅长潜入的影魔斥候。确认“安全”后，她掀开盒盖，从里面掏出一包印着“魔法少女限量版”字样的草莓味夹心饼干。
然后盘腿坐在地毯上，开始一片一片、极其珍惜地小口啃起来。
我收回符文，靠在门框上，突然理解了勇者为什么要把我封印在这里。
一个会半夜偷吃饼干的六岁幼崽，确实比混沌大军更难对付。
五点十分。
按照《魔王育儿指南（临时编撰版）》第三条：确保服务对象摄入均衡营养，早餐必须包含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维生素及适量脂肪。
我站在厨房里，面对着这些亮得刺眼的人类厨具。
“煎蛋。”我低声念出早餐计划的第一步，从印着小鸭子的冰箱里取出两颗鸡蛋，“简单。脆弱生物的蛋白质来源。”
然后我发现了第一个问题。
这个时代的鸡蛋，外壳居然如此……坚硬？我用指尖敲了敲，回忆着昨天在“下厨房”APP上速成的教程。要沿着台面轻磕，然后用手掰开。
我捏起一颗蛋，控制着力道在台面边缘一碰——
蛋壳碎了。蛋黄和蛋清“啪”地一声溅了半面墙，还有几滴精准地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百分之七十三的失败率。”我面无表情地抹掉脸上的蛋液，拿出第二颗，“调整力度。”
第二次，蛋壳直接在我手里化为了粉末。是的，粉末。蛋液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流。
我的魔王之眼开始不受控制地泛起红光。这是战斗应激反应，通常只在面对天使军团合击技时才会出现。
深呼吸。人类的深呼吸。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等等，我的新陈代谢需要的是暗影能量，不是——
“叔叔？”
软糯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艾莉娅抱着那只缺耳朵的熊，睡眼惺忪地站在那儿，头发乱得像被雷劈过的小鸟巢。她看了看墙上的蛋液，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蛋壳粉末，最后看向我杀气腾腾的脸。
沉默持续了三秒。
然后她小声说：“妈妈以前……会把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搅一搅。”
“……什么？”
“就是，这样。”她怯生生地走进来，踮脚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印着向日葵的碗，又取出一双筷子，“先打在碗里，就算破了也没关系，反正都要搅碎的。”
我低头看着这个只到我大腿高度的小生物，她正用那双过于认真的棕色眼睛望着我。
“您要不要……试试看？”
六点零七分。
经过十七次尝试、四枚鸡蛋的牺牲、一次小型火灾（油温过高）和两次魔力暴走（试图用暗影能量控温结果制造了小型黑洞差点吸走煎锅）后——
餐桌上终于摆上了两盘勉强能辨认出是食物的东西。
左边：边缘焦黑中心流黄的煎蛋，形状如同被踩扁的深渊蠕虫。
右边：烤面包片，因为对“面包机”这个魔法装置的理解错误，一半碳化一半冰凉。
中间：两杯牛奶。这是唯一没出问题的部分，因为只需要倒出来。
艾莉娅爬上椅子，盯着自己的盘子看了十秒。
然后她拿起叉子，戳了戳那块焦黑的煎蛋。
“妈妈说，”她小声说，更像自言自语，“不能浪费食物。”
“当然。”我坐在她对面，用最威严的魔王腔调说，“每一份能量摄入都应当被尊重。”
这是我在深渊军校学到的第一条后勤准则。虽然当时指的是俘虏的灵魂，但原理相通。
小女孩点点头，叉起一块蛋，闭着眼睛塞进嘴里。
咀嚼。停顿。吞咽。
她又喝了一大口牛奶冲下去。
“怎么样？”我问。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艾莉娅抬起头，小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混合了痛苦、困惑和某种……责任感？
“嗯。”她用力点头，“可以吃！”
然后她真的开始小口小口地，把那盘灾难吃下去。
我低头看着自己盘里同样的东西，拿起叉子。
三分钟后，我理解了人类医学中“急性肠胃炎”的概念。
六点四十五分。
“书包、水壶、文具盒、手工作业、室内鞋……”我对着手机上的清单一项项打勾，同时用另一只手试图给艾莉娅扎头发。
“叔叔，疼。”
“忍耐。这是必要的束缚仪式。”我捏着一缕不听话的卷发，试图把它塞进橡皮筋里。在深渊，我给三头地狱犬编过辫子，那东西每个头都有独立的意识且极度不配合。相比之下，一个人类幼崽的头发应该——
橡皮筋弹飞了，精准地打在了我的左眼上。
艾莉娅从镜子前回过头，看着捂着眼睛蹲在地上的我，小声说：“其实……我可以自己扎马尾的。”
“……展示。”
两分钟后，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虽然有点歪但确实成型的马尾，第一次对“弱小种族”这个概念产生了根本性动摇。
“妈妈教的。”艾莉娅有点不好意思，“她说，女孩子要早点学会照顾自己。”
我沉默了。
那个在战场上和我厮杀三百年的女人，原来还会教孩子扎头发。
“走吧。”我拿起她印着独角兽的书包，“契约第一条：准时。”
七点整，圣光之城第一实验小学门口。
我后悔了。
我应该坚持被封印在深渊最底层的。那里只有岩浆、哀嚎的灵魂和我那些说话好听的部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一片由尖叫幼崽、焦虑成年人和某种名为“家长群”的集体无意识怪物组成的混沌之海中。
“艾莉娅妈妈今天没来呀？”一个烫着波浪卷、穿着亮粉色套装的女人突然凑过来，身上的香水味浓得能驱散低阶亡灵，“这位是？”
我低头看她。按照人类社交礼仪，此刻应该微笑、自我介绍、寒暄。
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试图调动面部肌肉。结果大概露出了某种类似于“正在考虑从哪里下刀”的表情。
因为波浪卷女士后退了半步。
“临时监护。”我简短地说，同时把试图躲到我身后的艾莉娅轻轻往前推了推，“去。找你的……同类。”
艾莉娅抱紧了我的腿。
“莉莉！这边！”远处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喊声。
艾莉娅抬起头，眼睛亮了一瞬，又犹豫地看我。
“契约第二条。”我低声说，“完成必要社交活动。去吧。”
她终于松开手，小跑着过去了。我看着她棕色的小马尾在人群里一跳一跳，然后消失在教学楼门口。
松了口气。
然后手机震动起来。
不是电话。是某种……连续不断的、密集的、如同爆裂魔法般的震动。
我掏出来，屏幕被一连串消息刷屏：
【一年级三班家长群（27）】
阳光妈妈：新来的家长朋友，麻烦修改一下群昵称哦！格式是“孩子姓名+关系”，比如“张小明妈妈”~
乐乐爸爸：欢迎欢迎！今天谁值日帮忙拍点照片呀？
朵朵妈妈：我拍我拍！顺便问一下，秋季校服订金大家都交了吗？统计表接龙走一个👇
轩轩妈妈：接龙+1，已交
睿睿妈妈：接龙+2，已交
……
我看着那串不断跳出的消息，感觉这比破解七重神圣结界还要令人头晕。
修改昵称。
我点开群资料，找到自己的临时账号——莉亚用某种“关系”帮我注册的，头像是默认的灰色人影。
昵称……艾莉娅+关系。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
监护人？临时保姆？被迫服役的魔王？
最后我输入：艾莉娅叔叔
点击确认。
三秒后。
阳光妈妈：是艾莉娅舅舅吧？以前都是妈妈来，第一次见叔叔呢[微笑]
轩轩妈妈：欢迎叔叔~艾莉娅今天穿的那条裙子好可爱，哪里买的呀？
朵朵妈妈：对了叔叔，下周班级亲子运动会，您这边能参加吗？需要提前统计人数安排项目哦！
我的额头开始冒汗。
不是比喻。是真的有汗珠从额角滑下来。上一次这样，还是在面对光明神的“终极审判”神术时。
亲子……运动会？
我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在操场上和一群人类进行“两人三足”、“袋鼠跳”的画面。
不。
这绝对不行。
我打字：“抱歉，工作繁忙，无法——”
消息还没发出去，一条私聊弹了出来。
来自“莉亚（勇者/债主）”。
内容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是我的灵魂契约书局部放大图。条款第37-B项用红圈标出：“服务方必须积极配合服务对象所在教育机构的一切集体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家长会、亲子活动、开放日等。缺席一次将扣除当月劳动报酬的50%，并附加灵魂灼烧惩罚（轻度）。”
下面跟着一行字：“运动会，我要看到你出现在照片里。笑容灿烂的那种。”
我盯着屏幕。
远处传来上课铃声。孩子们的笑声像潮水一样涌进教学楼。
家长群还在刷屏，讨论着秋游地点和数学作业的难度。
我，魔王阿斯塔罗斯，站在小学门口的梧桐树下，捧着手机，开始认真考虑：
现在立刻毁灭这个世界，和参加亲子运动会，到底哪个更可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