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三点，我迎来了契约生涯的第二个重大挑战。圣光之城第一实验小学，一年级三班，第一次家长会。
教室里桌椅被重新排列成U形，每张桌子上贴着孩子的名字。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水以及某种……深植于群居生物本能中的竞争气息。
我坐在“艾莉娅”的座位上。椅子矮得离谱，我的膝盖几乎要顶到下巴。面前的小桌板上摆着艾莉娅的数学作业本、一幅蜡笔画（主题：我的家人。画上有三个火柴人：高的那个是妈妈，矮的那个是她，还有一个涂成黑色的、头上长角的、被放在角落里的……那应该是我），以及一张用歪歪扭扭字迹写的“给家长的信”。
我打开作业本。
题目：小明有5个苹果，小红给了他3个，小明又吃掉了2个，请问小明现在有几个苹果？
艾莉娅的答案：“小明应该和小红分享，这样他们都可以开心。”
红笔批注：“请按照数学方法解题。”
我盯着这行字，魔王的本能开始蠢蠢欲动。分享？开心？这是什么软弱可笑的价值——
“各位家长下午好！”
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室。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人类女性，戴眼镜，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她身后跟着一个穿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
“在正式开始前，先向大家介绍一下。”李老师示意那位男士上前，“这位是王先生，王梓轩同学的爸爸，也是我们班级新当选的家委会主席。大家欢迎。”
掌声响起。王先生微笑颔首，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我身上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感谢大家的信任。”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会议室里练就的共鸣，“作为家委会主席，我的首要任务就是为孩子们创造最好的学习环境。所以我已经和学校沟通，下个月开始，我们三班将增设‘精英拓展课’，包括奥数启蒙、英语口语和逻辑思维训练。”
一些家长开始点头。
“当然，课程需要额外费用。”王先生继续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午饭吃什么，“每人每月三千八。小钱，为了孩子嘛。”
坐在我旁边的女人——之前在校门口见过的波浪卷“阳光妈妈”——立刻响应：“王主席说得对！孩子的教育不能省！我第一个报名！”
“我也报。”
“算我家一个。”
附和声此起彼伏。
我低头，又看了看艾莉娅那道关于“分享苹果”的题。
三千八。三十八个苹果。
“另外。”王先生话锋一转，“为了培养孩子们的集体荣誉感，我提议统一采购班服。已经联系了高端定制品牌，每套两千左右，比校服有质感多了。大家没意见吧？”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
一个坐在后排、穿着洗得发白衬衫的男人小声开口：“那个……王主席，两千有点贵了，能不能——”
“贵？”王先生笑了，“这位家长，孩子的面子就是我们的面子。你愿意你家孩子穿着廉价货被别的班笑话？”
衬衫男人的脸涨红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转动着手里艾莉娅的铅笔。
有趣。
这种用“集体”、“面子”、“为了孩子”包装起来的压迫，和我手下那些恶魔领主征收“灵魂税”时的说辞，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只是更隐蔽，更……文明。
“好，既然大家都没意见——”王先生满意地点头。
“我有意见。”
我的声音不高，但在突然安静的教室里，清晰得像冰块掉进玻璃杯。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王先生脸上的笑容没变，但眼神冷了：“这位是……艾莉娅的叔叔对吧？请问有什么意见？”
我放下铅笔，抬眼看他。
“第一，增设课程需要全体家长同意，不是‘小钱’的理由就能跳过程序。”
“第二，班服采购应当公开招标、提供至少三家供应商比价，而不是单方面指定‘高端定制’。”
“第三。”我顿了顿，“你刚才说‘没意见吧’之后，只给了三秒沉默时间就当作全体通过。这是操纵会议议程的典型手段。”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
王先生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这位叔叔，您可能不太了解教育领域的——”
“我了解权力运作。”我打断他，“在任何领域，都一样。”
气氛僵住了。
李老师慌张地试图打圆场：“啊，家长们有不同想法很正常，我们可以会后慢慢讨论——”
“没什么好讨论的。”王先生冷笑一声，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身上这件超市打折买的灰色卫衣，“有些家长自己层次不够，舍不得给孩子投资，还要拖累整个班级。艾莉娅同学我也注意到了，性格内向，作业也……不太规范。恐怕就是家庭环境的影响。”
我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一下。两下。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说，有什么样的家长，就有什么样的孩子。”王先生抱起手臂，声音提高了八度，“像您这样的单亲家庭——哦抱歉，还不是亲生的，是‘叔叔’——孩子能优秀到哪里去？我建议您多操心自己家的事，别在这里不懂装懂，耽误别人家孩子的前途。”
教室里响起压抑的吸气声。
一些家长移开视线。波浪卷女士假装翻看手机。衬衫男人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
我在心里默数。
三。二。一。
然后我抬起头，直视王先生的眼睛。
我没有释放魔力。封印还在，0.3%的力量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我忘了——或者说，我从来没有需要记过——我是阿斯塔罗斯。湮灭之主。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深渊规则的具象化。即使力量被封印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某些东西是刻在灵魂本质里的。
比如，当真正被激怒时，那双眼睛会变回原本的颜色。
比如，凝视我的人，会看到他们内心最深处恐惧的倒影。
王先生脸上的傲慢僵住了。
他的瞳孔开始放大。额头上渗出冷汗。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在他眼里，此刻坐在矮小椅子上的，大概不再是一个穿廉价卫衣的“叔叔”。
而是别的什么。
来自食物链更上层的什么。
五秒。十秒。
王先生突然踉跄后退，撞倒了身后的椅子。他大口喘气，像刚逃离溺水。
“你……你……”
“王主席怎么了？不舒服吗？”李老师赶紧扶住他。
“我……我突然想起来……”王先生的脸色惨白，声音发抖，“那个……班服的事……确实应该多征求大家意见……对，民主，要民主……”
“那拓展课呢？”我平静地问。
“课、课程也要……自愿报名！完全自愿！”他几乎喊出来，“不，等等——我觉得现在的课程已经很好了！不用加了！真的不用！”
教室里一片茫然。
“还有。”我补充，“关于艾莉娅的作业——她写的‘分享苹果’，从社会学角度看，是比单纯计算更高级的解题思路。建议评分时予以考虑。”
“对对对！高级！很高级！”王先生拼命点头，“李老师，我觉得应该给艾莉娅同学额外加分！不，奖励！奖励一朵小红花！不，三朵！”
李老师张着嘴，完全懵了。
我重新低下头，翻看艾莉娅的画。黑色火柴人头上的角，画得还挺传神。
十分钟后，家长会“顺利”继续。
王先生缩在角落的椅子上，全程没再说话，偶尔偷看我一眼，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移开视线。
讨论环节异常和谐。所有提案都全票通过。班服预算被削减到三百块，采购方式改为家长代表监督。拓展课计划被无限期搁置。
散会时，波浪卷女士经过我身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艾莉娅叔叔……您刚才，是不是……瞪了王主席一眼？”
“没有。”我收拾起艾莉娅的东西，“我只是和他进行了理性的目光交流。”
“可是他好像……吓坏了？”
“那可能是因为。”我站起身，两米的身高在矮小的教室里需要微微弯腰，“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走出教室时，夕阳正好。
家长们三三两两地离开，讨论着晚饭做什么、周末去哪儿。王先生第一个冲下楼，背影仓惶。
我在楼梯口停下，摸出手机。
家长群有新消息。
王梓轩爸爸：各位家长，经过深刻反思，我认为之前提出的班服和拓展课方案确实考虑不周，给大家造成压力，在此诚恳道歉。孩子的教育不应该攀比，我们应该注重培养他们的品德和爱心。从今天起，我自愿担任班级的“爱心家长”，负责收集旧书旧玩具捐赠给山区儿童。有需要的随时联系我！
下面跟着一排目瞪口呆的表情包。
我关掉群聊。
有一条私信。
来自衬衫男人，他的昵称是“刘小宇爸爸”。
内容：“谢谢您。真的。”
我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几秒，没有回复。
下楼。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孩子们的尖笑声在夕阳里飘荡。
教学楼门口的公告栏上，贴着“优秀作业展示”。我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找到了艾莉娅的画。
那张三个火柴人的画。
下面贴着一张小纸条，是新贴上去的，墨迹还没干透：
“想象力丰富，情感真挚。奖励贴纸一枚。”
贴纸上印着一只微笑的太阳。
我站在公告栏前，看了很久。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涌出来。
艾莉娅背着独角兽书包，小跑到我面前，仰起脸。她的马尾又有点散了，脸颊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
“叔叔！”她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小心翼翼地捧给我，“李老师给我的……奖励贴纸。她说我的画……很好。”
我低头。
她手心里，是另一枚微笑的太阳。
“嗯。”我说，“很好。”
“那……可以贴在哪里？”
我想了想，蹲下来，让她能把贴纸贴在我的灰色卫衣上——左胸的位置，心脏的正上方。
“这里。”我说。
艾莉娅认真地按了按，确保贴纸粘牢了。然后她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睛弯成月牙。
“走吧。”我站起身，牵起她的手，“契约第三条：准时回家。”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的影子依然高大，棱角分明，带着属于深渊君王的尖锐轮廓。
但左胸的位置，多了一小块圆圆的、发着光的金色。
像一枚被驯服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