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超市。
我推着购物车，穿行在高耸的货架之间。车里已经堆了半满：儿童牛奶、切片面包、草莓味饼干（艾莉娅偷吃的那种，我买了三盒）、蔬菜若干（严格按照膳食指南比例），以及一包令我犹豫了很久的——小熊软糖。
“偶尔的糖分摄入有助于维持幼崽情绪稳定。”手机搜索记录如此显示。
我拿起那包五颜六色的胶质糖果，审视包装上那些咧着嘴笑的卡通熊。在我的故乡，糖果是用浓缩的恐惧结晶制成的，吃下去会做三天噩梦，但能显著提升暗影亲和力。
这些……看起来只会导致蛀牙。
“叔叔，是这个！”
艾莉娅的声音从旁边的货架传来。她踮着脚，努力去够最上层的一罐巧克力酱。
我走过去，轻松取下，放进购物车。
“谢谢。”她小声说，然后盯着车里的软糖，“这个……是给我的吗？”
“取决于你今天下午能否按时完成数学作业。”我严肃地说。
她立刻点头，表情认真得像在宣誓：“我会的！我会用数学方法解苹果题！”
我们继续前进。艾莉娅坐在购物车儿童座椅上——这个设计对人类幼崽来说似乎有某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小手扶着栏杆，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叔叔，那个穿黑风衣的阿姨……”她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一直在看我们。”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二十米外，生鲜区。
一个高挑的女人站在那里，黑色长风衣，深红长发像凝固的血一样披散下来。她戴着一副夸张的墨镜，遮住半张脸，但露出的下巴线条和苍白的肤色，已经足够让我认出她。
莉莉丝。我的前第七军团指挥官，魅魔领主，曾用一首歌让整支天使军团陷入永恒情欲噩梦的女人。
她正拿着一盒鸡蛋，假装在研究保质期，但墨镜的角度明显朝着我们这边。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对上。
莉莉丝手里的鸡蛋盒“啪嗒”掉在地上。六颗鸡蛋全碎，黄黄白白的液体淌了一地。
“啊呀，对不起对不起！”她夸张地惊呼，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收拾——同时用魔力把地上的蛋液蒸发得一干二净，连痕迹都没留下。
普通人类只会看到她笨拙的样子。
但我看到了她颤抖的手指。
“叔叔认识那个阿姨吗？”艾莉娅问。
“以前工作上的同事。”我简短地回答，推着车转向调味品区，“不熟。”
“可是她走过来了……”
果然，莉莉丝已经“处理”完鸡蛋事故，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哒哒哒”地朝我们走来。风衣下摆随着她的步伐飘动，露出底下黑色皮革紧身裤和铆钉短靴——这副打扮在周六上午的超市里，突兀得像只孔雀闯进了鸡窝。
“这位先生！”她拦住购物车，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紫罗兰色的、此刻写满“震撼我全家”的眼睛，“请问……请问您知道方便面在哪个区吗？”
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三百年了，她的演技还是这么烂。
“A区，第三排。”我说。
“A区……第三排……”莉莉丝重复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我胸前那枚微笑太阳贴纸，然后又缓缓移到我推着的购物车，车里的儿童牛奶和小熊软糖，最后落到坐在儿童座椅上的艾莉娅身上。
她的表情像是看到了宇宙大爆炸。
“还、还有一件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声音平稳，“那个……您看起来……很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我推车准备绕开她。
“等等！”莉莉丝又拦住，这次她直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烫金花体字，边缘有暗纹，材质是某种高阶恶魔的皮肤，“我是‘午夜玫瑰情感咨询公司’的首席顾问，专门解决各种……人际关系问题。看您带着孩子，如果遇到育儿方面的困扰，我们可以提供专业——”
“莉莉丝。”我打断她，声音压低到只有她能听见，“如果不想我把你剩下的两只角也掰断，现在就消失。”
她僵住了。
脸色从苍白转为惨白。
“……是，陛下。”她用恶魔语嘶声说道，声音轻得像叹息。
然后她真的“消失”了——不是传送，而是用了个低阶幻术，让周围的人类下意识忽略她的存在，她自己则快步走向出口，中途还差点撞上促销堆头。
艾莉娅眨眨眼：“阿姨走了。”
“嗯。”我把那罐巧克力酱往车里塞了塞，“继续采购。还需要什么？”
“胡萝卜。”艾莉娅指着清单，“李老师说下周要带蔬菜做手工，每人一根胡萝卜。”
我推车走向蔬菜区。
心里已经开始计算：莉莉丝发现了我的位置。最多三天，这个消息会传遍整个旧部。然后会有更多“偶遇”，更多“试探”，更多麻烦。
我需要一个对策。
但首先——
“叔叔，这根可以吗？”艾莉娅拿起一根胡萝卜，举起来。
“太小。换那根。”我指着货架最上层那根粗壮得像棍棒的胡萝卜。
“可是好大……”
“要做手工，就要有足够材料。”我取下那根巨型胡萝卜，和儿童牛奶放在一起，“契约第四条：准备充分。”
艾莉娅看着几乎和她小臂一样粗的胡萝卜，表情复杂。
“对了。”我状似随意地问，“你们的手工课，具体要做什么？”
“老师说要雕成小动物。”艾莉娅比划着，“兔子，或者小狗。”
我低头看着手里这根肌肉猛男级别的胡萝卜。
“……可以挑战高难度作品。”我最终说，“比如，龙。”
下午两点，客厅。
餐桌被清空，铺上旧报纸。上面摆着：巨型胡萝卜一根，儿童安全雕刻刀一套（塑料刀刃，钝得连黄油都切不开），参考图若干（从手机里搜出来的“简单胡萝卜雕刻教程”），以及两杯橙汁。
艾莉娅系着小围裙，坐在椅子上，小脸严肃。
我坐在她对面，同样系着围裙——粉色的，印着“世界第一厨师”，是超市满赠的礼品。
“第一步。”我指着教程，“画出轮廓。”
艾莉娅拿起橙色蜡笔，在胡萝卜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圈：“这是眼睛。”
“太小了。龙的眼睛应该占据面部三分之一，且具有威慑性。”我接过蜡笔，重新画了两个占据半根胡萝卜的巨大眼眶，“这样。”
“可是……这样就没有地方画鼻子和嘴巴了……”
“龙用眼神就能传达情绪，不需要冗余器官。”我放下蜡笔，“第二步，雕刻。”
我拿起塑料安全刀，试图切下第一块。
刀刃在胡萝卜表皮滑开，连划痕都没留下。
我沉默了三秒。
然后调动了那0.3%的魔力。
不是直接切割——那会触发契约警报（“禁止在服务对象面前使用攻击性魔法”）。而是将魔力灌注进手指，增强肌肉力量和控制精度。
我重新下刀。
这一次，胡萝卜像黄油一样被切开。一片完美的弧形薄片脱落，露出下面橙色的果肉。
“哇！”艾莉娅睁大眼睛，“叔叔好厉害！”
“基本技巧。”我面不改色，继续下刀。
塑料刀在我的手中化作残影。胡萝卜碎屑像雪花一样纷飞，但每一片都精确地落在旧报纸范围内。我按照记忆中最经典的深渊巨龙形象进行雕刻：突出的眉骨，深邃的眼窝，张开的下颌里应该有利齿——
“叔叔，龙有牙齿吗？”
“当然。”我头也不抬，“每颗都像匕首一样长。”
“可是……”艾莉娅小声说，“老师说要可爱的小动物……”
我的手顿了顿。
我看着手里已经初具雏形的、狰狞的龙头，又看了看教程图上的微笑兔子。
“……龙也可以可爱。”我违心地说，开始修改线条。把尖锐的牙齿磨圆，把凶恶的眼神调整成……呆滞？不，是“纯真”。对，纯真。
十分钟后。
我们面前的餐桌上，躺着一根被雕刻过的胡萝卜。
它大概……曾经是龙。
现在它看起来像一条胖头鱼长了四个短腿，眼睛圆滚滚的，嘴巴咧开一个傻笑，牙齿被磨成圆圆的小凸起。我试图雕刻的翅膀，因为胡萝卜弧度问题，最终变成了两个贴在后背的……鳍？
艾莉娅盯着它看了很久。
“它……”她努力寻找词汇，“很特别。”
“嗯。”我点头，“独特的龙。”
“它有名字吗？”
我想了想：“深渊吞噬者，暗影之翼，灾厄化身——你可以叫它‘胖胖’。”
艾莉娅笑了：“胖胖龙！”
她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胡萝卜龙的脑袋。然后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叔叔，我们下次可以雕兔子吗？”
“……可以。”
“那下周的家长开放日，我们可以一起雕吗？老师说，要和家长合作完成一个手工作品。”
家长开放日。
又一个集体活动。
我脑海中浮现出王先生惨白的脸，家长群里刷屏的消息，以及勇者发来的惩罚条款。
“叔叔？”艾莉娅拉了拉我的围裙。
我低头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还有桌上那条傻笑的胖胖龙。
“……可以。”我说，“但你要负责画兔子的草图。”
“嗯！”她用力点头，跳下椅子，跑去拿画纸。
我坐在原地，看着桌上那杯橙汁。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杯沿上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手机震动了一下。
不是家长群。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内容：“陛下，第七军团残余部队已确认您的坐标。七十二小时内，将有至少三波‘问候’。建议您……暂时躲避。或者，允许我们为您清除附近的监视者（人类当局）。——您忠诚的，别西卜。”
我读完，删除短信。
窗外传来孩子们在小区里玩耍的笑声。远处有自行车铃声。
艾莉娅抱着画纸跑回来，趴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开始认真画兔子：长长的耳朵，圆圆的尾巴。
“叔叔，兔子要红色的眼睛吗？”
“白色也可以。”
“那它叫什么名字？”
“你决定。”
“嗯……叫‘跳跳’！”
跳跳。胖胖。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的小广场上，几个家长带着孩子玩滑梯。更远的街道上，车流平稳。
七十二小时。
三天后，我的旧部会来找我。
而我的任务，是在这之前，学会雕刻一只可爱的胡萝卜兔子，并且确保艾莉娅的数学作业全对。
我回头看了一眼餐桌。
艾莉娅正咬着蜡笔，眉头紧皱，努力把兔子耳朵画对称。
阳光照在她棕色的小马尾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
亲子运动会，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