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决战前二十四小时。
清晨六点，我被窗外的雨声吵醒。不是淅淅沥沥的细雨，而是那种沉闷的、持续的、像是天空破了个洞的暴雨。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天色灰暗如傍晚，闪电不时划破云层，短暂地照亮房间。
我起身走到窗边。街道上已经积起了浅浅的水洼，雨幕密集到看不清对面的楼房。天气预报昨天还说今天“多云转晴”——显然，气象局的预测在虚空能量干扰下已经完全失效。
手机屏幕上堆满了消息。最上面是林薇凌晨四点发来的：
林薇： 全球空间稳定性指数在过去三小时骤降1.2%。虚空吞噬者已进入地球同步轨道，正在进行最后的轨道调整。它的能量特征显示，它正在聚集能量准备突入。预计抵达时间——二十四小时内。
比预期又提前了二十四小时。
林薇： 所有预设战场的结界已经全功率激活。守望者组织的六名A级支援人员已经抵达本市，在北郊、东郊、南郊各部署两名。他们会在分身出现时提供协助。
林薇： 另外，化工厂的疏散已经完成。守望者组织动用了紧急安全预案，以“检测到地下气体泄漏风险”为由，强制撤离了所有人员，并封锁了周边三公里区域。
林薇： 今天下午三点，我们需要在南郊工业园预设点进行最后一次实地演练。这次是全员参与，包括艾莉娅。我们需要让她熟悉战场环境，并测试共鸣器在高压环境下的稳定性。
林薇： 以及……陛下，今天可能是我们最后一个相对平静的日子。如果可以，请给艾莉娅一个像样的告别——不是永别的告别，而是让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爱她。
我看着最后一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我回复：
我： 下午三点见。
放下手机，我走到艾莉娅房门口。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她还睡着，侧躺着，怀里抱着小熊猫玩偶，呼吸均匀。床头柜上的共鸣器圆盘在充电座上微微发光，内部的能量流平稳如常。
暴雨敲打着窗户，但房间内很安静，很安全。
我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轻轻关上门，走向厨房。
今天早餐要做丰盛一点。
上午八点，艾莉娅醒了。她揉着眼睛走进餐厅，看到桌上的早餐时，眼睛睁大了：“叔叔……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桌上摆着：煎成心形的鸡蛋（我练习了十七次才成功），烤得金黄的吐司，切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温热的牛奶，甚至还有一小块昨天莉莉丝送来的草莓蛋糕——本来是当点心的，但我决定早餐就给她。
“不是特别的日子。”我拉开椅子，“只是想好好做顿饭。”
她坐下来，小口吃着煎蛋，突然说：“叔叔，外面的雨好大。今天还要去训练吗？”
“下午去。”我说，“上午我们在家。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她想了想：“我们可以一起画画吗？我想画一幅……很大的画。”
“好。”
吃完早餐，收拾完桌子，我们在客厅地板上铺开了一张巨大的画纸——是之前买来做手工剩下的，足有一米见方。艾莉娅搬出她所有的蜡笔、水彩笔、颜料，像个小艺术家一样，表情严肃地挑选颜色。
“要画什么？”我问。
“画……所有人。”她说，“叔叔，我，妈妈，莉莉丝阿姨，格罗姆叔叔，巴洛克叔叔，咒术师叔叔，别西卜叔叔，林薇姐姐……还有刘小宇，王梓轩，朵朵，李老师……”
她开始画。先画草地，绿色的蜡笔大片涂抹。然后画天空——不是蓝色，而是渐变的紫色和金色，像极光，但又更明亮。在草地上，她画了一个个火柴人：最高的那个是我，旁边矮一点的是她，再旁边是穿着铠甲、金发的莉亚。
然后是旧部五人组：格罗姆画得特别壮，莉莉丝画了长发和翅膀，巴洛克画得很高大但表情温和，咒术师戴着眼镜，别西卜手里拿着个像是手机的东西。
林薇画在稍远一点的位置，背后有光翼。
接着是同学们：刘小宇画在她旁边，王梓轩在另一边，朵朵抱着玩偶。
李老师在人群外，微笑着。
最后，在画面的最上方，她画了一个巨大的、发光的银色圆环，圆环中间是那颗黑色的太阳——但太阳周围缠满了彩色的线，那些线延伸下来，连接着画面上每一个人。
“这是什么？”我指着银色圆环。
“是……共鸣。”她认真地说，“大家的线都连在一起，力量就变大了。黑色的太阳也不孤单了，它有好多好多线牵着它。”
孩子的比喻，简单，却直指本质。
“这幅画叫什么名字？”我问。
“叫《家》。”她说，“因为家就是……所有人连在一起的地方。”
我看着她专注画画的侧脸，雨声在窗外轰鸣，客厅里却温暖而安静。
“艾莉娅。”我轻声说。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会怎么做？”
她放下蜡笔，转头看我：“叔叔要去哪里？”
“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她想了想：“那我就在这里等叔叔。我会好好上学，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莉莉丝阿姨说她会照顾我，林薇姐姐也说她会常来看我。而且……”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共鸣器，“我有这个，它会陪着我，就像叔叔的一部分陪着我。”
我喉咙有些发紧。
“但是，”她继续说，“叔叔一定要回来。拉过钩的，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好。”我说，“我一定会回来。”
她笑了，继续画画。在画的角落，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下标题：《家——所有人的线连在一起》。
我拿起一支红色蜡笔，在画的下方添了一行小字：
“无论多远，线不断，家就在。”
中午十二点，雨势稍减，但天空依然阴沉得如同夜晚。
我们简单吃了午餐——西红柿鸡蛋面，她最喜欢的。吃饭时，她问了很多关于下午演练的问题：战场是什么样的？大家都会在吗？她需要做什么？
我一回答。然后我问她：“害怕吗？”
她放下筷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有一点点。但更多的是……兴奋？因为大家在一起，为了保护什么而一起努力。莉莉丝阿姨说，这就像超级英雄电影。”
“确实有点像。”我说，“但现实没有电影那么华丽，可能会很辛苦，很累，甚至可能会受伤。”
“我知道。”她点头，“但我还是想去。因为那是叔叔和大家的战斗，我想在旁边看着，为大家加油。而且……”她摸了摸共鸣器，“我感觉，我也许能帮上一点点忙。”
“你已经帮了很多了。”我说，“没有你的彩色线，黑色的太阳可能还在哭。”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吃完饭，我让她去睡午觉——下午的演练需要精力。她听话地去了，很快睡着。
我坐在客厅，打开笔记本电脑，最后一次查看所有战备数据。
南郊工业园的三维地图显示在屏幕上。咒术师已经在那里布置了多重结界：最外层是空间干扰，中间层是能量吸收，内层是物理防护。三个诱饵源的位置用金色光点标记，我和林薇的本体拦截位置用红色光点标记。艾莉娅的安全观察点设在距离主战场五百米外的一处加固建筑内，由莉莉丝和巴洛克保护。
虚空吞噬者的预测突入路径用紫色虚线标示。最新的模拟结果显示，它有68%的概率从东南方向143度角突入，正好命中我们的预设战场。
“陛下。”加密频道里传来咒术师的声音，“所有设备调试完毕。支援人员已经就位。林薇小姐正在做最后的能量校准。另外……我们监测到一些异常。”
“说。”
“城市范围内，出现了七起‘集体幻觉’报告。”咒术师调出数据，“都是普通人声称看到了‘天空中巨大的眼睛’或‘紫色的触手’。虽然都被解释为极光引发的错觉，但这是虚空能量渗透加剧的标志。它已经开始影响普通人的感知了。”
“恐慌程度？”
“目前可控。守望者组织的舆论引导团队正在工作，社交媒体上的相关讨论都被标记为‘虚假信息’。但如果在战斗中能量爆发达到阈值，可能会引发大规模恐慌。”
“那就让战斗在引发恐慌前结束。”我说。
“明白。”
下午两点，艾莉娅醒来。我帮她换上那套迷你作战服，戴好头盔。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小小身影，突然说：“叔叔，我看起来……有点像战士了。”
“你本来就是战士。”我蹲下，帮她调整头盔的束带，“战士不一定要拿武器。战士是那些为了保护重要东西而站出来的人。你已经保护了黑色的太阳，保护了刘小宇的笑容，保护了这幅画上的所有人。”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那今天，我要保护大家。”
“嗯。”
我们出发了。暴雨又下了起来，雨刷器在车窗前疯狂摆动。街道上空荡荡的，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高高的水花。广播里在播放紧急天气预警，建议市民非必要不出行。
南郊工业园在雨幕中像一片巨大的灰色积木。废弃的厂房、生锈的管道、杂草丛生的空地。我们在主厂房前下车时，格罗姆已经等在那里，他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小。
“陛下，小公主。”他点头，“大家都在里面。”
厂房内部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指挥中心。正中央是全息投影台，显示着实时监测数据。墙边摆满了各种设备，指示灯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林薇、莉莉丝、巴洛克、咒术师、别西卜都在，还有两个我没见过的陌生人——一男一女，穿着守望者组织的银白色制服。
“许先生，艾莉娅。”林薇走过来，“介绍一下，这两位是组织的支援人员：岚和静。岚是空间稳定专家，静是能量屏障大师。他们会在战斗中负责维持结界和屏障。”
岚是个瘦高的年轻男人，戴着眼镜，表情严肃地点头。静是位中年女性，气质温和，对艾莉娅笑了笑：“小朋友，别害怕，我们会保护好你的。”
“我不害怕。”艾莉娅说，但小手抓住了我的衣角。
“最后演练开始。”林薇走向投影台，“我们模拟两个场景。场景一：虚空吞噬者按计划突入，我们按原定战术应对。场景二：突发状况——比如它突然改变方向，或者提前释放种子。我们需要测试应急方案。”
演练进行了三个小时。
场景一的模拟很顺利。空间干扰启动，诱饵激活，分身被吸引，我和林薇的光暗共鸣冲击成功“击倒”了由巴洛克扮演的本体。整个过程耗时八分十七秒，符合预期。
场景二就麻烦了。当模拟“虚空种子提前释放”时，能量屏障需要同时防护本体攻击和种子侵蚀，静和岚的压力剧增。有一次模拟中，屏障破裂，种子突破防线——虽然在现实中这不会发生，但暴露了我们防御体系的薄弱点。
“需要加强内层屏障的能量输出。”岚分析数据，“但那样会大幅消耗维持者的力量，可能导致战斗后期无力维持。”
“也许……”艾莉娅突然小声说，“也许我可以帮忙？”
所有人都看向她。
“共鸣器可以吸收多余能量，”她说，“如果我站在屏障内侧，用共鸣器吸收那些……种子能量的余波，屏障的压力会不会小一点？”
咒术师立刻在电脑上模拟。几秒后，他抬起头，眼睛亮了：“理论可行！如果小公主站在屏障内侧约五米处，共鸣器可以吸收半径十五米内的游离虚空能量，预计能减少屏障负荷22%！”
“但那样她就更接近战场了。”林薇皱眉，“风险增加。”
“我有莉莉丝阿姨和巴洛克叔叔保护。”艾莉娅挺起小胸脯，“而且，我想帮忙。我不想只是看着。”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没有恐惧，只有坚定。
“可以。”我最终同意，“但必须严格遵守安全距离。莉莉丝，巴洛克，你们的唯一任务就是保护她，哪怕战场崩坏，你们也必须确保她安全撤离。”
“明白！”莉莉丝和巴洛克同时回答。
“那么，”林薇深吸一口气，“战术最终确定。明天——如果它明天来的话——我们的战斗序列如下：”
“第一阶段：咒术师、别西卜启动空间干扰，岚、静维持外层结界。”
“第二阶段：莉莉丝、格罗姆激活诱饵，吸引并分散分身。支援人员处理分身。”
“第三阶段：本体出现。我、许先生上前拦截。巴洛克提供近身防护，同时保护艾莉娅。”
“第四阶段：艾莉娅在安全距离内，用共鸣器吸收虚空能量余波，减轻屏障压力。”
“第五阶段：光暗共鸣冲击，一击必杀。”
“任何阶段出现意外，立刻启动应急撤离协议。安全第一，胜利第二。明白吗？”
“明白！”所有人齐声回答。
窗外，暴雨还在下。天色越来越暗，明明才下午五点，却像是深夜。
“今天到此为止。”我说，“所有人回去休息，补充能量，检查装备。明天……可能就是我们等待的那一天。”
众人开始收拾东西。艾莉娅还站在投影台前，看着屏幕上那个巨大的、扭曲的虚空吞噬者模拟图像。
“叔叔，”她轻声问，“它……一定很痛苦吧？”
我一愣。
“它一直在饿，一直在找东西吃，永远吃不饱。”她指着图像，“它这么大了，一定活了好久好久。这么久的时间里，一直饿着……一定很难受。”
孩子的视角，又一次触及了我没想过的地方。
“也许吧。”我说，“但我们要保护我们的世界，就像它要满足它的饥饿一样，都是生存的本能。”
“如果我们赢了，”她抬头看我，“能不能……不要让它太痛苦？”
我看着她纯净的眼睛。
“我们会尽快结束。”我说，“这是唯一能做的。”
“嗯。”她点点头，然后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屏幕上的虚空吞噬者图像，“对不起，但我们必须要保护我们的家。”
那一刻，厂房里很安静。
只有雨声，和机器低沉的嗡鸣。
晚上七点，我们回到家。
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街道上的积水在慢慢退去，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
我让艾莉娅去洗澡，自己开始准备晚餐。冰箱里的食材不多了，但我还是尽力做了三菜一汤：西红柿炒蛋，青椒肉丝，蒜蓉西兰花，还有紫菜蛋花汤。都是简单的家常菜，但热气腾腾。
艾莉娅洗完澡出来，换上了干净的睡衣，头发还湿漉漉的。她跑到厨房门口，嗅了嗅：“好香！”
“坐下准备吃饭。”
我们在餐桌前坐下。她吃得很认真，每样菜都夹一点，小口咀嚼。吃到一半时，她突然说：“叔叔，今天晚上可以一起睡吗？”
我顿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她低头戳着米饭，“如果明天就是战斗，那今天晚上就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我想和叔叔一起睡，就像……就像真正的家人那样。”
我看着她的发顶，那些还没干透的棕色发丝贴在额头上。
“好。”我说。
她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
她笑了，继续吃饭，速度都快了些。
吃完饭，她主动要求洗碗。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踩在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冲洗盘子。水流哗哗，泡沫飞溅，她专注得像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洗完后，我们一起看电视——她选的动画电影，讲的是一个女孩和一只龙成为朋友的故事。看到一半时，她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把她抱起来，走进她的房间。但想了想，又转身走进我的房间——那张儿童床对我来说太小了，但今晚可以挤一挤。
我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在她旁边躺下。床确实小，我只能侧着身，但没关系。
窗外的天空依然阴沉，看不到星星。
艾莉娅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我的睡衣。
我握住她的手。
闭上眼睛。
意识深处，那个与林薇建立的金色链接微微发光。更深处，黑色的太阳平稳旋转，周围的彩色线在黑暗中泛着温柔的光泽。
明天。
可能就是决战之日。
但此刻，这个雨后的夜晚，这个小小的房间，这张拥挤的床，这个孩子平稳的呼吸，就是我想要守护的一切。
我会守护它。
用我全部的力量。
用我这三百年来学会的一切。
用我这个魔王，在这个世界找到的、唯一的“家”。
“晚安，艾莉娅。”我轻声说。
窗外，一道微弱的紫色光晕在天际闪过。
那是虚空吞噬者在同步轨道上，最后一次调整姿态。
然后，黑夜吞噬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