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餐厅高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射出明亮的矩形光斑。
露西亚坐在长条餐桌的主位上,面前的餐盘里只剩下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
她用餐巾擦了擦嘴,细小的手指捏着亚麻布的一角,动作带着一种与她幼小身形不符的老练。
然后,一个哈欠便不受控制地从露西亚小小的嘴里冒出来,嘴角咧开,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嘿嘿!”
她伸出一只手,朝仍在餐厅角落里纠缠的两个身影随意地挥了挥。
那是一名高大的男仆和一位丰腴的侍女,他们从用餐开始时就在那里,身体紧贴着,双手在对方的衣物下游走……
听到动静,那两人分开了些许,面带红晕地朝露西亚这边躬身行礼。
男仆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揉皱的衣领,侍女则拉了拉下滑到肩膀处的裙子。
他们没有发出声音,脚步很轻地退出了餐厅。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们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只留下一声沉闷的闭合声。
餐厅里恢复了寂静,只能听到挂在墙上那座老爷钟摆锤左右摇晃时发出的“咔哒”声。
“咕噜咕噜……”
露西亚端起桌上的高脚杯,里面盛着深红色的液体。
她将杯子凑到唇边,闻了闻,一股浓郁的果香混杂着酒精的气味钻进鼻腔。
但她并没有喝,只是把杯子放回了原处。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玻璃滑落,在桌布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湿痕。
这具身体太小了,许多事情都不方便。
比如喝酒,这杯陈酿的滋味远不如前世那些装在粗陶碗里、大口吞咽的烈酒来得痛快。
想到这里,露西亚晃了晃双腿,脚尖离地面还有一小段距离。
这种悬空的感觉其实总让露西亚觉得有些不踏实。
毕竟自己前世是个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汉子,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结交朋友的方式是拼酒、是划拳,是酒酣耳热之际勾肩搭背。
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两个年轻人互相摸索……咳咳,这种事情,以前在自己的地盘上见得多了,手法花样百出,远比眼前这两个生涩的仆人要有看头……
“嗯哼~”
正当露西亚思考着,下午是去马厩看看那匹据说性子很烈的黑马,还是去书房翻翻那些落满灰尘的家族史册时,餐厅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管家阿尔弗雷德。
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却很清澈,头发已经全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套裁剪合体的黑色燕尾服,胸前口袋里露出一截洁白的手帕。
“踏踏。”
老管家走路时背脊挺得笔直,脚步平稳,皮鞋踩在石质地板上,没有发出多余的响动。
“小姐。”阿尔弗雷德走到餐桌旁,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感,“您的午餐还满意吗?”
他面对露西亚,表情毫无变化。
露西亚则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看着这个从她有这具身体的记忆以来,就一直待在身边的老者。
阿尔弗雷德是这个庄园的管家,也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便宜老爹最信任的人,管理着庄园里的一切事务,从仆人的雇佣到每一季的收成,事无巨细。
“小姐……”
阿尔弗雷德从燕尾服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信封是厚实的羊皮纸制成的,边缘有些泛黄。
而封口处,用一块暗红色的火漆封得潦草,火漆上还压印着大半个复杂的家族徽章——一只张开翅膀的雄鹰,爪下抓着一串葡萄。
“这是老爷从首都寄来的信。”阿尔弗雷德双手捧着信,将它递到露西亚的面前。
“噢?”露西亚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
信封入手有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她用指甲刮了刮那块火漆,火漆很硬,徽章的纹路十分清晰。
她能嗅到火漆冷却后留下的一点松脂气味。
翻过信封,背面没有写任何字。
露西亚没有立刻拆开。
她抬起头,看向阿尔弗雷德。
老管家依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视线落在地面上,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沉默了一会儿,露西亚用两根手指捏住信封的一角,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信纸和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她观察着阿尔弗雷德的表情。
老人的脸部肌肉没有一丝松动,呼吸平稳,只是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似乎比平时更暗了一些。
嘿,好玩耶。
终于,露西亚停止了敲击。
她将信封放到桌上,然后用餐刀小心地沿着火漆的边缘划开封口,尽量不破坏那个徽章。
她的动作很慢,也很稳。刀尖划破羊皮纸时,发出了轻微的撕裂声。
她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信纸的材质与信封相同,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写满了字。
字迹潦草,笔画连在一起,很多地方都因为写得太快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露西亚将信纸完全展开,铺在餐桌上。
信的开头也是潦草的称呼:“我亲爱的女儿,露西亚”。
然后,正文开始了。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坐上了前往新大陆的船。不要试图找我,那片广阔的土地充满了机遇,但也同样充满了危险,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
“我知道你肯定在骂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但事情确实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简单来说,我破产了。”
“在首都的那些日子,我投资了一些前景广阔的产业,比如用炼金术把铅变成黄金,或者训练信鸽去邻国窃取商业情报。”
“很不幸,这些投资都失败了。黄金没有炼出来,派出去的信鸽也都被做成了烤乳鸽。”
“为了弥补亏空,我借了一些高利贷。你知道的,那些放贷的家伙总是笑眯眯的,但他们的心比冬天的石头还硬。”
“利滚利,很快我就还不上了。他们拿走了我在首都的所有产业,包括我们的公馆、马车,甚至是你母亲留下的那几件首饰。”
“我把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但还是不够。最后,我把你继承伯爵爵位的资格也抵押了出去。没错,就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那个伯爵头衔。”
“理论上,如果你不能在一年之内还清欠款,你的爵位就会被收走,转让给我的债主——一个卖香肠起家的暴发户。”
“我现在身无分文,还被一群人追杀。去新大陆是我唯一的选择。抱歉,孩子,我给你留下的就是一个烂摊子。”
“你唯一剩下的,就是我们家族在乡下的老庄园了。那地方很偏僻,债主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那里。庄园的产权是独立的,不属于伯爵头衔的附属品,所以他们也拿不走。”
“庄园里的仆人、田地、牲畜,现在都归你了。你可以把它们卖掉,换一笔钱,然后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
“或者,你也可以试着经营那个庄园,看能不能赚到钱。虽然我觉得希望不大。”
“阿尔弗雷德会把具体的情况都告诉你。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信里附了一份债务清单,你可以看看,然后就把它烧了吧,免得心烦。”
“最后,照顾好自己。别学我。”
信的末尾,署名是“你远在天边的父亲”。
信纸旁边,确实还附着另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一长串的数字和债主的名字,最后的总金额是一个让露西亚眼皮跳了一下的七位数。
露西亚看完信,把两张纸叠在一起,放在桌上。
她没有立即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阳光移动了位置,光斑从地板上挪到了她的脚边。
餐厅里非常安静,老爷钟的“咔哒”声在寂静中被放大了。
许久,阿尔弗雷德才抬起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小姐,”他开口说道,“关于债务和庄园目前的财务状况,您需要我现在向您详细汇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