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德蒙和魔鬼做了个交易。
那是一个下着冷雨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湿干草和马粪的气味,混杂着铁锈的腥气。
在军营最偏僻的马厩里,已经走投无路的他用一把生锈的刺刀划破手心,将血滴在一个寓意着等价交换、用火药画出的魔鬼召唤法阵上。
那个从法阵中间冒出来的“东西”没有形态,只是一团不断扭曲的阴影。
它的声音直接在菲德蒙的脑子里响起,语气略带玩味。
交易的内容很简单。
这个魔鬼厌倦了那些出卖灵魂换取财富和权力的俗人,它想玩一个更有趣的游戏。
菲德蒙需要承受世间最深的屈辱,直到他被一个“内心觉得自己有罪”的人主动伸出援手。
只要这个条件达成,魔鬼就会履行它的承诺——让菲德蒙成为帝国最优秀的军官,战无不胜。
“有罪之人?”菲德蒙当时问。
阴影发出了一阵无声的波动。“每个人都有罪,军官。只是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罢了。”
悲剧开始了。
菲德蒙很快因为“意外”被剥夺了军职,赶出了军营。
他的积蓄被抢走,佩剑被折断。
他从一个受人尊敬的军官,变成了一个连流浪汉都可以随意欺辱的乞丐。
在这个国家的阴沟里挣扎了数月,菲德蒙并非没有接受过别人的帮助。
他见过扒手、骗子、妓女,但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是时运不济,没有一个人会承认自己有罪。
至于那些衣着光鲜的先生女士们,他们会在周日去教堂忏悔,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剥削和欺骗……
最终菲德蒙流落到首都,在这里,他所承受的羞辱达到了顶峰。
但他依旧忍耐着,等待着。
等待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却内心怀有罪责的陌生人。
只要我被一个从内心觉得自己有罪的人帮助……我就赢了。
……
……
首都的外围,一个被繁华抛弃的角落。
秩序、体面,在这里通通是不存在的奢侈品。
菲德蒙被扔到流满泥水的道路上,下半身落地。
肮脏的液体浸透了他破烂的裤子,冰冷的触感顺着膝盖向上蔓延。
“嘿嘿……”
他面前站着一个屠夫,那是个满身横肉、腰间围着溅满血污皮裙的男人,脸上挂着粗野的笑容,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口水和牙签的碎屑一同喷出。
“嘿,瞧瞧这是谁?这不是体面人——菲德蒙吗?”拿起身后的剔骨刀,屠夫用刀背拍打着菲德蒙的脸颊,发出“啪、啪”的声响。
“怎么了,老爷?今天的面包屑捡够了吗?要不要我赏你一块骨头?”
周围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的脸上挂着麻木、又或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泥泞的街道上,来往的马车溅起污水,空气中混合着牲畜粪便、腐烂蔬菜和廉价麦酒的酸臭味。
“……”
菲德蒙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下巴上全是胡茬,头发结成了块,脸上沾满了泥点。
他甚至能感觉到屠夫的唾沫星子,喷在自己的额头上,温热而黏腻。
“不说话?哑巴了?”屠夫似乎觉得无趣,他收回剔骨刀,然后抬起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直接踩在菲德蒙的面前,“给大爷我把靴子上的泥舔干净,今天就放过你。”
“……”菲德蒙的身体因为这个动作而微微颤抖,双手撑在冰冷的泥地里,才没有整个人陷下去。
他咬紧牙关,牙齿因为用力过度而咯咯作响。
但他依旧没有反抗,只是忍受着。
因为他知道,反抗只会招致更残忍的殴打。
他必须等,等到契约完成的那一刻。
有罪之人……你在哪里……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小姐,请当心,这里很脏乱。”一个苍老而平稳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进菲德蒙的耳朵里。
路过的贵族只会皱着眉头,用手帕捂住鼻子,然后快步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所以他根本没有抬头。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那是一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左右。
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几缕发丝垂在额前。
眼睛是翠绿色的,在昏暗的街巷里显得格外明亮。
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短裙和上衣,料子不算华贵,但很干净,脚上是一双结实的小皮靴。
露西亚拨开最后一个挡路的人,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用脚踩着另一个跪在地上的男人。
她停下脚步,微微歪着头。
“小姐!”阿尔弗雷德紧随其后,他看到这一幕,眉头立刻紧紧地锁在一起。
他快步上前,试图将露西亚护在身后,“我们该走了,这里不安全。”
屠夫也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
他瞥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和她身后穿着管家服饰的老人,脸上露出更加轻蔑的笑容。“哟,哪来的小麻雀?迷路了吗?这里可不是你们这些小贵族该来的地方,快滚回家喝奶去吧!”
他一边说着,脚下还故意又碾了碾。
菲德蒙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露西亚的目光从屠夫那张油腻的脸上,移到了菲德蒙被踩住的肩膀,最后落在了菲德蒙撑在泥地里的手上。
那双手布满了伤痕和老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但手指却很长,骨节分明。
她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走了两步。
阿尔弗雷德伸手想要拉住她,却抓了个空。他低声喊道:“露西亚小姐!”
屠夫看到这个小女孩居然还敢靠近,咧开嘴,准备说些更下流的脏话。
但他的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那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动了。
露西亚迈开腿,用一种与她身形完全不符的速度和力道,朝着屠夫支撑身体的那条腿的膝盖侧面,狠狠地踹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屠夫根本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柔弱无力的小女孩会突然动手,而且力气大得惊人。
他只觉得膝盖一麻,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
那肥硕的身躯向一侧歪倒,伴随着一声惊呼,和手中那把剔骨刀一起重重地摔进了旁边的泥水坑里,溅起大片的污泥。
“……”
整个街道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屠夫在泥水里扑腾,以及那个站在原地,收回了脚的小女孩。
露西亚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是几枚金镑。
她没有数,直接扔到了屠夫的身边,硬币落在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治疗费用。”
她的声音清脆,但没有孩童的稚嫩,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平静。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走向仍然跪在地上的菲德蒙。
菲德蒙也抬起了头,他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住了。
他看着那个向自己走来的小女孩,翠绿的眼瞳里映着他狼狈的身影。
露西亚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她没有在意菲德蒙身上散发的酸臭味,也没有嫌弃他满身的污泥,而是直接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很小的手,白净,与周围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起来。”她又说了一遍,言简意赅。
菲德蒙怔怔地看着那只悬在自己面前的手。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在那只手的手背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只沾满泥污的手,握住了对方。
女孩的手很温暖,而且很有力。
她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从泥地里拉了起来。
站起来的菲德蒙比露西亚高出太多,他需要完全低下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
露西亚拉起菲德蒙之后,便松开了手,转身回到了阿尔弗雷德身边。
她仰头看了一眼自己那目瞪口呆的管家,仿佛在说“走吧”。
阿尔弗雷德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向着还愣在原地的菲德蒙微微颔首致意,然后便护着露西亚,带上另外两个表情震惊的仆人,转身挤进人群,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妈的……”
此时,被踹倒的屠夫终于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他指着露西亚离去的方向,嘴里咒骂着污言秽语,但终究没敢追上去。
“……”
菲德蒙则独自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那里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他能感觉到,身体深处,那个与魔鬼定下的契约,正在发生某种剧烈的、无法言说的变化。
一股力量正在苏醒。
他赢了。
一个内心怀有罪责的人,帮助了他。
只是,那个女孩……她究竟是谁?
“……”
不远处,一个眼神中透着些许精明的家伙看完了事件的全过程,他戴上帽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