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车轮碾过泥泞的道路，发出的“咯吱”声和车厢摇晃的节奏混合在一起。
露西亚一行人离开了南城区的混乱与恶臭，身后的喧嚣逐渐被马蹄声所取代。
他们雇佣的这辆出租马车内部空间不大，空气中飘浮着一股皮革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
阿尔弗雷德坐在露西亚的对面，他那身一丝不苟的燕尾服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两位机灵的男仆则坐在外面，在车夫旁边的外部座位上，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从南城区一路向北，街道的景象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道路变得更加平坦宽阔，两旁的建筑也从歪斜的木屋变成了整齐的砖石楼房。
路上的行人衣着更加得体，行色匆匆，脸上没有了南城区居民那种麻木和绝望的神情。
“小姐，”阿尔弗雷德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我们真的要去拜访威尔·斯科特先生吗？老爷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他联系过了。”
露西亚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看向老管家那张布满忧虑的脸。
“除了他，我们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其他能说得上话的人吗？”露西亚反问道，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这个问题让阿尔弗雷德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这个决定，是在五天前的庄园书房里做出的。
那天，在读完父亲那封潦草的信之后，露西亚并没有像信中所说的那样，把债务清单烧掉。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桌后，手指在那张写满天文数字的羊皮纸上轻轻敲击。
阿尔弗雷德站在一旁，详细地向她汇报了庄园目前的财务状况。
庄园已经连续三年亏损。
上一年的收成不好，而各项税负和维护开销却有增无减。
账面上剩下的钱，只够支付所有仆人三个月的薪水，以及维持庄园最基本的运转。
按照老爷信里的建议，变卖庄园，换取一笔钱，然后隐姓埋名地生活，似乎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庄园里有多少人？”露西亚当时问了第一个问题。
“包括我在内，一共是三十七人。十名室内仆人，二十名农夫和马夫，还有五名护卫，以及木匠和铁匠各一名。”阿尔弗雷德回答道。
“如果卖掉庄园，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会拿到一笔遣散费，然后自行谋生。但现在外面的光景并不好，大部分人可能很难再找到稳定的工作。”老管家据实以告。
露西亚听到这里，便没有再问下去。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尔弗雷德以为她要同意出售庄园了。
然而，露西亚却站起身，走到书房的窗边，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田野和树林。
“阿尔弗雷德。”她开口说道，“召集所有人，告诉他们，我爹把庄园交给我了。然后问他们，是愿意直接拿一笔钱离开，还是愿意留下来……跟着我这个小丫头干下去。”
那天下午，庄园里所有的仆人都被召集到了前院。
当阿尔弗雷德将露西亚的决定公之于众时，人群中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低低的议论声。
但最后，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
他们中的许多人，几代人都在这个庄园里生活，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况且，新任的女主人虽然年幼，但她平日里的行事风格，他们都看在眼里。
她从不像其他贵族那样颐指气使，对待仆人虽然谈不上温和，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尊重和公允。
庄园里的人，都信赖她。
“我们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露西亚常说。
这是她在那天做出的第一个决定。
而第二个决定，就是来首都。
“庄园的账本，还有父亲以前的书信，都拿给我看。”
那个晚上，露西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些泛黄的纸张。
她没有理会那些复杂的收支数字，而是专注地寻找着人名。
最终，她在十年前的一封信件中，找到了“威尔·斯科特”这个名字。
根据信件内容和阿尔弗雷德的回忆，这个威尔·斯科特曾是庄园附近一个佃农的儿子，聪明好学。
露西亚的父亲当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心血来潮地资助了这个年轻人，让他去了首都的学院读书。
毕业后，斯科特留在了首都，在国家图书馆找到了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最初几年，他还会写信回来报告近况，表达感激。
但随着露西亚的父亲常年待在首都花天酒地，联系也就渐渐断了。
“老爷以前的朋友，现在恐怕都躲着我们。这种受过我们家恩惠，又跟那些贵族圈子没关系的人，反而是最可能帮忙的。”露西亚当时对阿尔弗雷德解释道。
……
时间线回到现在。
“我们得搞清楚，那些债主到底是什么来头。知己知彼，才能想下一步怎么办。既然是贵族之间的借贷，就不可能真的像街头混混那样直接上门要债，这里面肯定有门道。而要打听这些，最好的地方就是首都。”
露西亚那双翠绿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清明和锐利。
“……小姐说得对。”阿尔弗雷德的思绪被马车的一次颠簸拉回现实。
他叹了口气，不再质疑。
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这位家族最后的希望。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路，最终在一个安静的街区停了下来。
这里的房子都是两层或三层的红砖建筑，门前有小小的花园，用低矮的铁栅栏围着。
街道很干净，偶尔能看到牵着狗散步的女士，或是骑着自行车玩耍的孩童。
阿尔弗雷德对照着手里的地址，确认了目标是街道中段的一栋房子。
那栋房子的外墙上爬着一些常春藤，二楼的窗台摆着几盆盛开的天竺葵。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普通而安宁。
露西亚率先跳下马车，她整理了一下裙摆上因为久坐而产生的褶皱，然后抬头看去。
阿尔弗雷德上前，拉了拉门柱上的铜质拉环。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在门内响起。
过了片刻，门内传来了脚步声。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门后。
他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但有几根不听话地翘着。
他的表情有些木讷，眼神带着一丝学者的审视和疑惑。
“请问你们找谁？”男人的声音有些低，语速不快。
阿尔弗雷德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请问是威尔·斯科特先生吗？我们是来自乡下格兰杰庄园的访客。这位是我们的主人，露西亚·格兰杰小姐。”
听到“格兰杰”这个姓氏，威尔·斯科特的表情明显地变了一下。
他的视线越过阿尔弗雷德，落在了后面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看着露西亚，看着那头黑发和那双翠绿的眼睛，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片刻的迟疑后，威尔·斯科特将门完全打开，向后退了一步。
“……是格兰杰伯爵家的……快请进。”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