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斯科特没有娶妻，但他的家里依旧很整洁。
空气中闻不到任何的香薰，只有一股淡淡的旧书页和煮开的红茶混合的气味。
地板是深色的木质结构，擦拭得十分干净，甚至可以映出窗外投射进来的天光。
客厅不大，最显眼的是占据了小半面墙壁的书架，上面塞着很多本厚薄不一的书籍，按照某种规律排列得整整齐齐。
几件样式简单的木质家具摆放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空旷，也不觉得拥挤。
“请坐。”
威尔邀请露西亚和阿尔弗雷德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则跑去厨房泡茶。
而那两位随行的男仆被安排在门外的走廊上等候，他们尽职地守在门口，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嗯。”
露西亚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双脚依旧碰不到地面，只能悬在半空轻轻晃动。
她的目光扫过书架，那些书的封皮大多是经过处理的皮革或硬纸板，上面用墨水，或印、或画着书名，按字面意思理解，应该大多是历史、法律和地理方面的著作。
“……”
但露西亚简单看书籍模样就可以分辨出来，那里头只有寥寥几本是正规出版社印刷的，其他都是手抄本。
很不体面，但很正常。
毕竟书籍很贵，一般人根本买不起。
“嗒嚓嗒嚓……”
很快，威尔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回来。托盘上放着三只白色瓷杯和一壶冒着热气的红茶。
他将茶杯一一摆在众人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提起茶壶，为他们斟满。
琥珀色的茶水注入杯中，升腾起一缕白色的水汽。
“请用。”斯科特先生做完这一切，才在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绒布仔细地擦拭着镜片，然后重新戴上。
整个过程，他的动作都很慢，很专注。
客厅里一时间只有挂钟走动的声音。
“斯科特先生。”最终，是露西亚先开了口。
她没有碰那杯热茶，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翠绿的眼睛直视着对方，“我想您应该已经猜到我这次来首都的目的了。”
威尔闻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交叉，轻轻摩挲着。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看着露西亚。
这个女孩和他记忆中恩主的描述完全不同。
没有骄纵，没有孩童的天真，她的眼神平静得有些异常，那份镇定自若，甚至超过了他见过的许多成年贵族。
“关于伯爵大人的事情，我听到了一些传闻。”威尔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平缓而沉着，“但我身处的位置，能接触到的上层人物很有限，恐怕无法给小姐提供太大的帮助。”
他的回答很谨慎，既表达了知情，又划清了界限。
“我不是来寻求帮助的。”露西亚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父亲的那份债务清单，我看过了。上面的每一个债主，每一笔借款，看起来都合乎帝国的法律。”
露西亚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只是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在完全合法的情况下，欠下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甚至需要抵押爵位的债务。”
这个问题，让阿尔弗雷德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紧张地看着威尔，手心因为用力而有些湿润。
威尔再次沉默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越过露西亚，望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
许久，他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露西亚，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小姐，您知道在首都，一个贵族的体面，价值多少钱吗？”他问道。
露西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
“体面，不只是财富，而是一种资格。一种能让你进入某个圈子，让你的话语被人听见的资格。”威尔的声音压得很低，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伯爵大人是一位有抱负的人，他想在议会里为自己的领地争取更多的利益，他想恢复格兰杰家族往日的荣光。这些都需要政治影响力。”
“而政治影响力，不是在议会上慷慨陈词就能获得的。”
“它来自于一场又一场的宫廷晚宴，来自于俱乐部里的牌局，来自于狩猎场上的交谈，来自于你送给某位公爵夫人的珠宝，来自于你穿在身上的那套由王室裁缝量身定做的礼服。”
“每一项，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一套礼服可能就需要五百金镑，一场宴会的开销可能高达上千金镑。而这些，都是维系体面的必要支出。”
威尔停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格兰杰家族的底子本就不厚。当收入不足以支撑这种开销时，伯爵大人只有一个选择——贷款。”
“在首都，有专门为贵族提供贷款服务的银行和商会。它们的手续完全合法，利率也受到帝国法律的保护。”
“它们会很乐意借钱给伯爵大人，因为他拥有伯爵的头衔，这是最可靠的抵押品。”
“于是，一个循环开始了。”
“为了维持政治影响力，必须进行高昂的社交活动。为了维持社交活动，必须贷款。而贷款的利息，又进一步加重了财务负担，使得他更需要通过政治影响力来获取回报。”
“这是一个陷阱，小姐。一个用体面和规则编织的、专门为那些想要向上攀爬，但根基又不够稳固的贵族所准备的陷阱。伯爵大人从借第一笔钱开始，就掉进去了。”
威尔的声音里不带任何个人情感，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然而，一旁的阿尔弗雷德脸色却愈发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
露西亚注意到老管家的反应，但她的目光依然锁定在威尔的脸上。
“照您这么说，我父亲只是个愚蠢的、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人？”露西亚缓缓说道，声音平静无波。
“不。”威尔立刻否定了，他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深棕色双眸第一次流露出了明确的情感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尊敬与惋惜的复杂神色。
“恰恰相反，伯爵大人不是一个坏人，他甚至……算得上一个好人。而这，正是他失败得如此彻底的原因之一。”
威尔看着露西亚，继续用他那学者特有的严谨语调解释道：“那些能在首都立足的世袭大贵族，他们维持体面的资金从哪里来？”
“从他们广袤的领地，从他们领地上的矿山、森林、城镇，以及成千上万的领民身上。”
“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加重税收，可以为了王都的一场舞会，就让领地里的数十个家庭在冬天因为吃不饱饭而凄惨死去。”
“他们做得心安理得，因为规则就是如此。”
“但伯爵大人做不到。”威尔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我研究过格兰杰家族的档案，也了解伯爵大人……以及伯爵大人父亲的为人。他们或许都不是精明的管理者，但他们同情自己的领民。”
“轮到伯爵大人这一代，他宁愿自己背上沉重的债务，也不愿将这份压力转嫁到庄园的农夫身上。”
“他以为可以用自己在首都的政治活动，为领地换来减税或者贸易特权，从而解决问题。”
“他想走一条更干净的路。”
“一个好人的想法。”威尔最后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不愿意像其他人那样，把自己的根基榨干，所以他只能去借贷。”
“然而，他越是想保护自己的领地，就陷得越深。”
露西亚静静地听着，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手不知何时已经握成了拳头。
“还有一点。”威尔似乎觉得有必要把话说得更透彻一些，“在首都的政治牌桌上，没有中间地带。”
“而伯爵大人……他谁也没有投靠。他试图保持中立，想以一个独立贵族的身份为自己的领地发声。”
“他以为，只要自己占理，议会就会支持他。”
“他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或者说，他的立场就是他自己。这在其他人看来，意味着他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而是一块……可以被随意牺牲和吞噬的肥肉。”
“当他欠下巨额债务时，没有一个派系愿意为他出头。相反，他的债主们背后，可能就站着那些他曾经在议会上得罪过，或是想要吞并他那不大但位置不错的领地的势力。”
“这一切都是在规则之内进行的，没有人能指责他们什么。他们只是在合法地追讨一笔债务而已。”
威尔·斯科特说完，客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这番话语的信息量是巨大的，它揭示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冷酷、更复杂的权力世界。
大人物的世界是没有公道的。
“我明白了。”许久，露西亚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她松开拳头，端起面前已经有些温凉的茶，喝了一小口。茶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
“谢谢您，斯科特先生。您告诉我的这些，比任何金钱都更宝贵。”
她站起身，向对方微微躬身致意。
阿尔弗雷德也立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跟着站了起来。
威尔看着眼前的女孩，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
他本以为自己说完这些，会看到一个孩子的崩溃或者茫然，但他看到的，只有更加深沉的平静。
这让他对自己刚才的判断更加确信了几分。
他站起身，将两人送到门口。
“小姐。”在露西亚即将踏出门口时，威尔忽然又叫住了她。
“还有事吗？先生。”露西亚转过头。
“只是一个问题……”威尔眼镜后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等候在外的两个男仆，他们身上还带着些许尘土，“你们来的时候，为了避开拥堵，是不是……走了南城门那边的路？”
他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只是最近在整理一些旧的城市档案时看到，那边……有些不太平的传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