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需要课程,别再打来了!再骚扰我就举报你们!”
啪——电话被狠狠挂断。
忙音在听筒里回荡,像某种倒计时的尾声。
林晨——也许现在应该叫他临晨了——轻轻在那个“王女士”的名字旁画了个叉。墨迹在纸张上晕开,像一滴干涸的血。这是他今天第三十七个叉,整齐排列在名单册上,像一列小小的墓碑。
“不需要就不需要嘛……”他对着空气喃喃,语气里却已经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飘着廉价外卖的味道。
“昨天上午那个家长直接签了全年套餐!我这个月业绩都快破五万了!”
邻座的阿权声音洪亮,像凯旋的将军在宣告战利品。几个新人围上去,眼里闪着羡慕的光。
“林晨,这个月快结束了哦。”一只厚实的手掌突然搭在他肩上,带着温热的、不容挣脱的重量,“有没有开张啊?”
是经理。那张总是笑眯眯的圆脸凑得很近,林晨能看清他牙缝里嵌着的青菜叶。
他感觉自己像被某种大型灵长类动物的前肢箍住了——只要对方稍一用力,颈椎就会发出清脆的哀鸣。
“……在努力。”林晨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努力啊。”经理咯咯笑起来,手掌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每一下都让脊椎往下沉一寸,“加油哦。你看阿权,才来两个月,都快升青铜顾问了。”
那只手终于拿开了。林晨轻轻吸了口气,像刚被允许浮出水面的溺水者。
他默默掏出手机,点开记账软件。
本月支出:5687元
本月收入:2371元
余额:-3316元
红色的数字刺进瞳孔里。
“唉……”
叹息声轻得几乎听不见,融化在空调的嗡鸣里。
入行教培招生两年,他觉得自己像一台逐渐生锈的机器。每天对着名单册,拨打一个又一个陌生号码,重复千篇一律的话术,收获千篇一律的拒绝。那些声音里的不耐烦、警惕、甚至厌恶,像细小的沙粒,一天天磨损着某些看不见的东西。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透了。晚上九点半,最后一个同事拎起背包。
“林晨,我先走啦,记得关灯。”
“好。”
门轻轻合上。寂静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工位。
他瘫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上惨白的LED灯管。光太亮了,亮得让人无处藏身。
手机屏幕忽然自动亮起,一条没有任何来源标识的信息弹了出来:
【你难道不想改变现状吗?】
“呵……”林晨扯了扯嘴角,“现在连电诈推送都这么没新意了。”
指尖一划,信息消失在虚拟深渊里。
夜晚的城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缓缓喘息。林晨骑着小电驴,穿行在霓虹与阴影交错的街道上。
风刮过耳畔,带来初秋的凉意。
路过某个路口时,他习惯性地侧过头——那里矗立着一所中学。西洋风格的教学楼在夜色中勾勒出安静的剪影,围墙整洁,操场空旷。路灯在跑道两侧投下暖黄的光晕,照亮几张空无一人的长椅,和随风轻摇的树影。
真安静啊。
他突然想起白天接待过的那些学生。他们挤在咨询室里,书包随意扔在地上,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仿佛永远用不完的活力。他们会为了一道数学题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在课间围着一部手机看短视频,爆发出毫无顾忌的大笑。
他依稀记得,很多年以前的自己,似乎也是这样的。
不用在清早被绩效表格惊醒,不用对着满屏的客户名单头皮发麻,不用在电话这头挤出笑容,只为了听对面一句冰冷的“不需要”。
那些穿着校服、抱怨作业太多的日子,此刻回想起来,竟遥远得像上辈子的童话。
“如果能重新变回学生……”
他仰起头,望着城市上空被光污染稀释的、稀薄的夜空,自言自语地叹道:
“该多好啊——”
话音未落。
视野边缘,某栋高楼的顶端,似乎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纤细的轮廓,脱离了天台的边缘。
黑色的长发在夜空中骤然铺开,像一匹碎裂的绸缎,被风肆意拉扯。校服裙摆飞扬,在稀薄的光线下晕开一片模糊的、不真实的白色。
她下坠的速度并不快——或者说,在林晨骤然停滞的思维里,时间被拉长了。他能看清她翻飞的发丝,微微蜷缩的身体,甚至那双在坠落中缓缓睁开的、映着城市灯火的眼眸。
等等。
为什么……
会有个女孩子……
从天上掉下来???
“砰——!!!!!”
巨响。
不是撞击声,更像是整个世界在耳边爆炸的轰鸣。
最先感知到的,是额头传来的、钝重而滚烫的冲击——仿佛有另一颗头颅,以决绝的姿态撞上了他的。紧接着是失重,身体脱离电单车座垫,短暂地悬浮在空中。然后背部重重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肺里的空气被粗暴地挤压出来,变成一声短促的、破碎的闷哼。
最后降临的,是重量。
温热、柔软、带着淡淡清香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
一片黑暗如潮水般漫上视野的边缘。在意识彻底沉入深海之前,他恍惚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正缓缓地、粘稠地,从上方那个身影的某处流淌下来,浸透了他的衬衫,紧贴皮肤。
分不清那是谁的血液。
也分不清胸口那份逐渐冰冷的,是秋夜的温度,还是生命正在流逝的触感。
黑暗彻底吞没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一缕微弱的光,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林晨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的,只有一片晃眼的白。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身下是略显坚硬的床垫。
医院?
我还……活着?
他试图移动手臂,却感到一阵陌生的滞涩。不,不是受伤的疼痛,而是某种更诡异的、难以言说的不协调感——仿佛这副身体,突然变得陌生了。
他垂下视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缕散落在纯白枕套上的长发。
漆黑的,柔顺的,在透过窗帘的晨光中流淌着绸缎般的光泽。
……长发?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手——一只白皙、纤细、指尖透着淡淡粉色的手,映入了他的眼帘。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手腕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握就会折断。
这不是他的手。
喉咙里涌上一股冰冷的恐慌。他猛地坐起身——这个动作带来一阵眩晕,和胸前某种微妙的、陌生的重量感。
他低下头。
纯白的病号服下,隐约能看见起伏的、属于少女身体的柔软曲线。
“…………”
寂静。病房里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细微的滴答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床头柜。
那里立着一面小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而精致的脸。漆黑的眉眼,挺翘的鼻梁,失去血色却形状优美的唇。一双因为过度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正透过镜面,与自己对视。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少女的脸。
美丽,脆弱,带着病态的苍白。
像一具精心雕琢的、了无生气的偶人。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这荒诞的现实彻底击碎的瞬间——
视野的左上角,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行半透明的、泛着微蓝光泽的文字:
【系统初始化完成。】
【用户身份确认:陆婉婷(临时载体)。】
【绑定宿主:林晨(意识体)。】
【检测到原载体(陆婉婷)意识重度损伤,陷入保护性休眠。】
【正在激活辅助生存协议……】
文字安静地悬浮着,冰冷,清晰,不容置疑。
林晨——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名为“陆婉晴”身体的某个意识——呆呆地望着镜中那张绝世而陌生的容颜。
然后,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一声混合着绝望、茫然、和彻底崩溃的:
“……诶?”
(第一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