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蝶屋的庭院中。
暮云归躺在特意加宽的病床上,高大身躯在月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穿着一身略显紧绷的病号服,面具依旧戴在脸上,六个幽蓝的光点随着呼吸明灭不定。
倒不是蝶屋有违待客之道而是他这个体型的衣服在人均160的倭国是真的买不到,只能定做而他本人却表示凑活就行。
暮云归暂住蝶屋的这些日子里,香奈惠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每日清晨,她会被香奈乎推到廊下。她的目光总会无意识地飘向庭院——那个高大的身影常在晨曦中静立,竹棍轻点地面,呼吸与飘散的朝雾同频。
她说不清为何要看。起初或许只是对强大者的好奇,对救命恩人的关注。但渐渐地,这成了她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刻。看着他,仿佛连自己无法动弹的身体所带来的焦灼,都能被那份山岳般的沉静短暂安抚。
他的沉默不像空洞,而像蓄满了风的深谷。她偶尔会想,面具之下,他望向远方的目光,究竟在寻找什么?
“姐姐?”香奈乎轻声问。
香奈惠回神,才发现自己又看了许久。她微微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极淡的笑意:“没什么。只是觉得……有暮云归先生在,庭院都显得安稳了些。”
她开始留意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他端茶杯时,小指会微微托住杯底;翻阅书册时,指尖划过纸页的速度均匀得惊人;当忍兴奋地讲述某种新毒理时,他面具会略微偏向她,那六个光点会规律地明暗一次——那是他专注聆听时才有的节奏。
一次茶会后,碟中剩下最后一块羊羹。蝴蝶忍顺手推向暮云归:“先生试试?本地特产,甜了些。”
他拿起,隔着面具尝了一口,停顿片刻,又吃了一小口,才放下。“尚可。”
蝴蝶忍忙着收拾,没注意。但香奈惠看见了。她鬼使神差地记下了那家店铺的名字。后来某天,她让香奈乎悄悄买回一盒,收在枕下。她没有吃,也并非刻意收藏。只是在某个心绪不宁的夜晚,让人打开盒子,闻到那过甜的、与他产生过一丝关联的气息时,会觉得莫名的……安定。
这算什么呢?她不知道。就像鸟儿会收集闪亮的石子,她只是无意识地,拾取了一些与他有关的碎片。
就在此时值夜的隐成员忽然注意到异样------这位神秘客人在睡梦中缓缓坐起,动作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向着庭院走去。
"暮云归先生?"隐成员轻声呼唤,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无边无际的纯白空间里,暮云归赤足行走。脚下没有实感,四周空无一物,唯有永恒的虚无。
他掐了掐自己
"这梦境...太过真实。"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随着距离拉近,那身影渐渐清晰------头戴兜帽,身披斗篷,手持那盏标志性的灯柱。
"贾克斯?"
那身影缓缓转身,护目镜下目光如电:"我还以为是谁复制了我的技艺,原来是你。"
暮云归停下脚步,语气平静:"看来那个世界意志,没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
"说说看。"贾克斯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暮云归将那段经历娓娓道来:"那日我正在习武,突然被带到一处神秘殿堂。一个自称为世界意志的虚影向我展示了这个世界的危机------恶鬼肆虐,生灵涂炭。它说规则的束缚让它无法直接干预,需要一位外界之人来打破这个僵局。"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本不愿插手异界之事,但看到那些被恶鬼残害的无辜百姓,想到若是放任不管,恐怕会有更多悲剧发生。于是在选择力量时,我便选择你。"
贾克斯低沉一笑:"于心不忍?这个理由,倒也不错。"
话音刚落,贾克斯的身影突然发生变化。兜帽化作斗笠,斗篷变成了朴素的僧衣,手中的灯柱化作一根泛着寒光的水磨禅杖。
"来吧。"少林武僧.贾克斯摆开架势,"让我看看,你执着于什么样的'我'。"
暮云归手中竹棍骤然刺出,这一式"灵蛇出洞"快如闪电,棍尖在空中划出数道残影。紧接着他身形旋转,竹棍化作"横扫千军",棍风呼啸着席卷而去。不等招式用老,他又一跃而起,一式"泰山压顶"当头劈下------这三招连环使出,当真如狂风暴雨般猛烈。
贾克斯却只是轻轻一格一引,便将这凌厉的攻势尽数化解:"招式是我,用招者是谁?"
暮云归攻势再起,"流星赶月"、"毒龙出洞"、"风卷残云",一招快过一招,棍影层层叠叠,仿佛要将整个空间都笼罩在他的攻势之下。他的身形忽左忽右,步法变幻莫测,每一棍都蕴含着开碑裂石的力量。
"你执着于'我'的招式,"贾克斯的声音平静如水,长棍在身前舞出一片金光,将所有的攻击都挡在身外,"却不知'我'本为空。"
数十回合过去,暮云归的额头已见汗珠,呼吸也开始急促。他最强的一式"万钧雷霆"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劈而下,却被贾克斯轻描淡写地侧身避开。
"心在何处?"贾克斯一棍点出,直指暮云归心口,"若心是我,为何随棍而动?若心非我,为何疼痛难忍?"
被击飞后暮云归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焦躁。他放缓攻势,开始感受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竹棍不再追求极致的速度与力量,而是随着某种奇妙的韵律舞动。
"很好。"贾克斯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开始放下'我执'了。"
两人的交锋越来越激烈,贾克斯的话语却越发玄妙:
"兵刃是我?我是兵刃?棍法是我?我是棍法?"
"若说兵刃是我,为何棍断我存?若说我是兵刃,为何心动棍随?"
暮云归的招式渐渐发生了变化。他的棍法不再刻意追求招式,而是随着某种自然的韵律舞动。原本凌厉的"灵蛇出洞"变得柔和如流水,"横扫千军"化作春风拂面,"泰山压顶"则如云卷云舒。
"我非我,空非空..."贾克斯的声音如同晨钟暮鼓,"执着于'我',便有了界限。执着于'空',便落入了虚无。"
突然,暮云归的竹棍停在半空,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若执着于'我',则心为形役,棍是棍,我是我;若执着于'空',则心如浮萍,棍非棍,我非我。不执两端,方见中道。我是空,空是我。"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与竹棍、与空间、与对手融为一体。没有了我与他的分别,没有了主客的对立,只有纯粹的存在。
贾克斯满意地点头:"善。如今你方知,兵道不在招式,而在心境。"
两人的棍法在这一刻达到了完美的和谐,每一招都仿佛天地自然的运转。
"记住此刻的心境。"贾克斯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看来,是时候送你一份礼物了..."
庭院中,闻讯赶来的众人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暮云归在月光下独自舞动竹棍,起初招式凌厉非常,竹棍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他的身形快如鬼魅,棍影层层叠叠,仿佛有数十人同时在庭院中演武。每一招都蕴含着开山裂石的力量,却又收发由心,展现出登峰造极的控制力。
"这...太不可思议了。"蝴蝶忍喃喃道,"他的每一招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但又带着某种韵味。"
渐渐地,他的棍法不再凌厉,竹棍划出的每一道轨迹都无比圆融、流畅,让注视着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宁静。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暮云归的竹棍在空中划出最后一个圆满的弧线,随后他直接向后一倒,躺在庭院中央呼呼大睡起来。
翌日清晨,暮云归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当他走出房门时,发现众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发生什么事了?"他疑惑地问道。
蝴蝶忍将昨夜的情形描述了一遍,最后忍不住问道:"暮云归先生,您最后使出的那种棍法...仿佛蕴含着某种深意。"
暮云归只是微微一笑:"不过是空我不两执罢了。"
直到回到房中,他才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多了一套叠放整齐的少林武僧服饰,旁边还放着一根泛着冷光的水磨禅杖。
抚摸着这套蕴含着禅意的服饰,暮云归知道,自己的路,从此刻起将步入一个全新的境界。
暮云归常在深夜独自站在庭院中,面具上的光点幽蓝如星,与夜空几乎融为一体。香奈惠的房间正对着庭院,她有时会在浅眠中醒来,第一眼便望向那个位置。如果他在,她就能重新安睡。
有一夜,她莫名心悸难眠,便让香奈乎推她到廊下。
“先生不睡吗?”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轻柔。
暮云归的背影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习惯。”
“我……也有些睡不着。”她其实困倦,但贪恋这片刻的、与他共享的夜色与宁静。
风穿过紫藤花架,带来沙沙的轻响。他没再说话,她也不再开口。这份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软的茧,将她包裹。
但很快,他打破了它。
“夜露重,对你身体无益。”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比晚风更凉薄几分,“回去罢。”
是关心,也是明确的边界。香奈惠指尖微微一蜷,轻声应道:“……好。”
被推回房间前,她最后回望。他依旧背对着她,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对话。那份遥远的孤独感再次击中她。他明明就在那里,却好像永远都站在另一个世界。
三日后的午后,暮云归来到了香奈惠静养的房间。阳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她依旧恬静却无法动弹的身上。香奈乎正细心地为她擦拭脸颊,见暮云归进来,乖巧地行了一礼,默默退到门外。
"暮云归先生。"香奈惠微微侧过头,淡紫色的眼眸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听忍说,您在武道之上又有精进,恭喜您。"
暮云归走到床边的矮凳坐下,目光扫过她无力垂落的手,开门见山:"我此来,是向你辞行。"
香奈惠眼中的笑意微微一滞,声音依旧轻柔:"辞行?先生要去往何处?"
"离开东瀛。"暮云归平静地说,"鬼舞辻无惨在此地盘踞千年,恶鬼之祸却并非仅限于这弹丸之地。世界广袤,我不信只有此地生鬼,亦不信只有此地有克鬼之法。或许在更古老的国度,存在着能彻底终结这场灾厄,或是更有效杀伤恶鬼的传承。"
他顿了顿,说出了目的地:"我打算西行,去往'大夏'。"
"大夏..."香奈惠轻声重复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国名,眼中流露出一丝了然与不舍,"先生见识广博,所思所想,确非我等所能及。只是..."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微微垂下,落在自己无法动弹的手指上,声音更轻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蝶屋...近来紫藤花开的正好,我...却只能困于这方寸榻上。先生既决心远行,在离开之前,可否...再劳烦您一次?我想...去看看院子里的花。"
她抬起眼,目光盈盈,带着些许怯意与期待,仿佛这个请求已用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勇气。这并非直接的挽留,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达她希望他多停留片刻的心意。
暮云归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随即起身,动作自然而沉稳。他俯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她颈后的穴位,一只手托住她的肩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轻轻将她从榻上抱起。香奈惠的身体很轻,带着草药的淡香和久卧的温热。她的脸颊不可避免地贴近了他胸前的衣料,能感受到其下坚实的力量与温热的体温,一抹极淡的红晕悄然爬上她的耳廓。
当他俯身抱她时,香奈惠感到他身体有刹那极其细微的僵硬,快得仿佛错觉。他的动作稳妥而利落,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谨慎,小心地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触碰。她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类似竹叶与冷铁的气息,还混杂着一丝……药草的苦味。是昨夜又为自己推演治疗方案,彻夜未眠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尖一颤,脸颊不由自主地贴近他胸前的衣料。隔着布料,能感受到其下坚实而炽热的体温,以及沉稳得令人心慌的心跳。
暮云归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轻颤与脸颊传来的温热。他面具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手臂的力道控制得更加精确,确保姿态安全却绝不亲密。他将这份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与加速的心跳,归咎于伤病之躯的虚弱与紧张。他必须如此归因。
他将她轻柔地安置在窗边的轮椅上,细心地为她调整好靠垫,盖好薄毯。
"有劳先生了。"香奈惠低声道谢,声音微不可闻。
暮云归推着轮椅,穿过安静的廊庑,来到庭院之中。午后的阳光透过繁茂的紫藤花架,洒下斑驳的光点。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先生一定要去吗?”她望着如瀑的紫藤花,轻声问,“我知道,先生的天地不应局限于此处。只是…前路莫测,独自远行…”
“我本就不属于此处。”暮云归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找到答案,完成该做之事,我便离开。” 他特意用了“离开”这个更具最终感的词,而非“启程”或“远行”。
香奈惠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土地突然松动。她抓紧了膝上的薄毯,指尖嵌入掌心。
不属于此处……完成便离开……原来,他从未将这里,将自己,视为他旅途中的一站。她所有关于“他可能会停留”的模糊幻想,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怜。
"我明白..."香奈惠微微颔首,"那么,请先生务必保重。蝶屋...永远会为您留一盏灯。"
这时,暮云归伸出手,一本闪烁着微光的古朴典籍从怀中取出,封面上并无文字,只有一道简约而凌厉的剑形印记。他将典籍轻轻放入香奈惠膝上的薄毯间。
"此物是我推演的'无极教派传承典籍',"他解释道,语气严肃,"其中记载的'冥想'之术,玄奥非常,能引导生命能量滋养与修复自身,或许能助你重新掌控躯体。但需谨记,"他加重了语气,"此典籍来历非凡,其存在与内容,绝不可外传,亦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包括鬼杀队当主与其他柱。唯有你与忍可以研习。"
他没有解释典籍的具体来源,但那郑重的态度和"来历非凡"四个字,已足以说明其重要性远超常人想象。
香奈惠怔怔地看着膝上的典籍,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玄奥气息,心中波澜起伏。她明白,这不仅是治疗的希望,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不容有失的信任。
"我明白了,"她郑重点头,紫眸中满是坚定,"我蝴蝶香奈惠,以性命与灵魂起誓,必与妹妹忍共同守护此秘,绝不外泄分毫。"
“勤加练习,依靠自身。”暮云归最后叮嘱道,他的目光落在典籍上,而非她的脸,“此物能助你重塑己身,重获力量。唯有自身强大,方能主宰命运,护住所珍视的一切——比如蝶屋,比如忍。”
他将她的未来,清晰地框定在了“蝶屋”和“忍”的范围内。只字未提其他,包括他自己。
香奈惠听懂了这份温柔的划界。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骤然涌上的酸涩,用力点了点头:“……是。我定不负先生所期。”
她知道,这是他能给予的,最负责任的告别。
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他推着轮椅,缓缓走向蝶屋的大门。得到消息的蝴蝶忍和一直默默跟在远处的香奈乎,都已等在那里。
蝴蝶忍看着姐姐膝上的典籍,又看向暮云归,眼神复杂,有感激,有不舍,也有坚定。"先生...多谢您为姐姐做的一切。请您...一定要平安。"
暮云归对她们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三姐妹------轮椅上温柔坚毅的香奈惠,门前强忍离愁的蝴蝶忍,以及安静站在一旁,眼中却有关切的香奈乎。
"走了。"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迈步。少林僧衣在风中微拂,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孤独而坚定,一步步消失在开满紫藤花的小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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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归离开的那天傍晚,香奈惠让香奈乎推她到门口,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暮色中。
回到房间后,她打开那本《无极教派传承典籍》,第一页没有文字,只有一道简练的剑痕。她指尖抚过纸页,仿佛能触摸到他留下的一点气息。
……那晚她第一次按照典籍中的方法冥想。当那股微弱的暖流在冰冷肢体中艰难诞生时,她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剑招,不是心法,而是他握住竹棍时,指节分明的弧度;是他转身离去时,僧衣下摆划过的、决绝的线条;是面具下,那双她从未见过、却总觉得应当如深潭般寂静的眼睛。
这莫名的牵挂究竟是什么?是感激?是依赖?还是……别的什么?她分不清,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仿佛也随着他的离去,空了一块,灌满了夜风,凉得发疼。
她只知道,她要站起来。不仅是为了蝶屋,为了忍。或许,也只是为了在某一天,能真正地、平等地,站在他曾站立的地方,看懂他眼中的风景。
蝴蝶家三姐妹静静地目送着他离去,直到那身影完全融入远方的山色之中。香奈惠才低头注视着膝上的典籍,仿佛那上面留有的不是剑型印记而是独属于他的印记。庭院里,紫藤花依旧静静地盛开着,而某个人的到来与离去,却已在这宁静的蝶屋,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与漫长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