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氦的寒气开始在黑影体内蔓延,寒气所到之处,就连空气中的水蒸气也凝结为霜,不到一分钟,整个黑影就被冰霜完全冻住了。明明是如此巨大的存在,却比人类还要畏惧严寒,不堪一击。
虽然过程十分凶险,不过刘三似乎又一次赌赢了。
黑影的表面开始龟裂。没有悲鸣也没有啸叫,他仿佛在平静地等待自己的宿命。如果身为黑影也有自己的命运的话。
刘三跪了下来,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右腿上。他的左腿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向外扭曲着,骨折带来的巨大痛苦灼烧着自己的神经。
毕竟这是自己人生第一次跳楼,他没有什么跳楼的经验,所以骨折也是情有可原的,要对自己宽容一点,要学会原谅自己,要相信今后练习跳楼的机会还多得是。
不过自己仿佛立刻就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内心没有一丝丝委屈,没有想着“为什么会是我啊”,“偏偏是我遇上这种事情”,“为什么活着这么艰难”,刘三没有一点这样的想法。他理所应当地接受了一切,仿佛自己本就应该如此。刘三不禁为自己超强的适应力感到惊奇。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这其实没什么好惊奇的,既然已经身为刘三,那么就应该身处异常,因为刘三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异常,好比一辆疾驰在错误轨道上的火车,明明知道目的地是毁灭,但就是没有任何办法改变方向或是停歇。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无可避免地落入异常的陷阱。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在罗织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消灭自己一样。
这是自己为自己不能成为正常人所做的辩护,毫无疑问是狡辩,刘三心里非常清楚。但是有些时候这样想一想是有用的,这和精神胜利法类似,至少能够保护刘三的心理健康。虽然“心理健康”这个词用在刘三身上非常讽刺,但我们也需要体谅刘三匮乏的词汇量。
所以秉承着心理健康的原则,刘三忍受着左腿巨大的痛苦,将钢棍从冷冻黑影中缓慢抽出。
就在最后一毫米钢棍离开黑影的那一刹那,黑影顷刻间崩塌粉碎。
刘三找不到什么词能够形容眼前的场景。如果非要寻找一个比喻的话,就好像一叠烧焦的卫生纸,虽然仍旧保持原有的形态,但如果用手只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粉碎。
这死法和昨天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比较安静,但更加痛苦。
连存在的证据都无法留下,说不定黑影才是真正最可悲可怜的存在。
所以这次刘三一定要看一个究竟。看一看如此巨大的骚动,大屠杀一般的尸海如何被某种神秘力量掩盖干净。
倘若不是如此,事情就这样以现在的状态继续发展的话,那么刘三就成了2018年最凶险的杀人犯,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这是整个赌局中最险的一步棋,刘三可不想被枪毙。
楼内的骚动还在继续,不断有人被挤出窗外,大叫着掉落下去。
刘三用钢棍勉强支撑着身体,拖拉着左腿向欧爱娥破碎的尸体走去。可能是刚才的血腥味过于浓郁了吧,刘三现在居然在欧爱娥的尸体旁闻到了一股清香。
4月的春风把黑影的尸体吹散,细小的颗粒漫天飞舞。
刘三捡起一粒,凑在鼻子上闻了闻。纯黑、无臭、很轻。拿来做猫砂说不定很合适,虽然自己现在不养猫,并且讨厌一切活着的物体。
警察和军队已经出动了,庞大的直-5在教学楼上空盘旋轰鸣,降下一队队士兵。
那么就好好看看吧,看看究竟会怎么收场。
可惜这世上多数期望都是事与愿违,这次也不例外。
就像剪断胶带一般,一切都戛然而止,然后留下一片空白。
可爱的宇宙不会给刘三留下任何知晓真相的可乘之机。
2018年4月27日11时24分,世界开始重塑。
“……”
2018年4月27日11时25分,世界重塑完成。
刘三站在太赫兹教研室的门口,木门上的唾沫就像刚吐上去那样。
实际上唾沫就是刚才刘三吐上去的。这就是世界的现实,在无懈可击的现实中,刘三一直在和老费扯皮关于赔偿器材的问题,在此期间他顺利地激怒了老费,刘三不仅仅没有实现减免赔偿的目的,反而被扣掉了三个月的博士补助。
11点25分,走廊上人来人往,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子正在和闺蜜开心的谈论着什么,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本科生们端坐在教室里,一本正经地玩着手机。
今天的北郊大学也同往日一样和平。
没有任何人死亡,没有骚动也没有军队,没有奇怪的黑影。
刘三没有杀死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逮捕自己。
左腿完好无损,和右腿一起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罗圈形。
先前的假设仿佛也不太正确。就在刚才,被黑影砸死在走廊上的人群现在又重新出现,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要说有任何变化的话,只不过是欧爱娥消失了而已。
偏偏只有欧爱娥。
同样是被黑影杀死,为什么偏偏只有欧爱娥被抹去。
不明白。
唯一知道的就是现在这个世界里欧爱娥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从任何档案,任何记录中都查找不到任何欧爱娥的痕迹,所有与欧爱娥有关的人和物体都被巧妙地重置,从中找不到任何不合逻辑之处。确凿的事实就是,北郊大学电子信息学院太赫兹教研室在去年只招收了三名博士生,其中没有欧爱娥的名字。
所以,欧爱娥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就只有刘三的记忆。说来好笑,记忆这种飘忽不定,很容易就能够篡改的的东西居然成为了一个人短暂一生的载体。
每天都吵吵嚷嚷,颐指气使的小师妹的载体。
最喜欢和刘三吵架生气,最喜欢叫刘三“刘生”的巨乳妹的载体。
总是来打扰刘三,不懂得看气氛读空气的那个笨蛋的载体。
在这个春日被残忍杀害的人类的载体。
但是就算这样也激不起刘三内心丝毫的波澜起伏。早就没有那种感情了,十年前的那天就没有了。这十年来的每一天,刘三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纯粹而不加掩饰地自私自利,过着彻彻底底的小人生活。而这种生活中并不包含对他人的丝毫怜悯,对欧爱娥当然也不例外。
接下来要努力地保住小命,好好拼命活着,然后忘掉关于欧爱娥的一切,这才是自己。
于是,怀着死里逃生的轻松心情,刘三决定去食堂好好吃一顿饭,然后回到实验室继续他那毫无希望的工作,继续每天被老费辱骂,继续被所有人看不起,继续交不到一个朋友,继续每天绝望的日常。
“这样就好。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样就好吗?”身后的一个声音突然接话。
糟糕,自己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被听到了。
“这样真的就好了吗?”那个声音在追问。自言自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被其他人听见,而且还被接话,这回可是真的不好了,真的糗大了。
在刘三的价值体系里,羞耻的严重程度仅次于死亡。
“那个,我……”快说点什么啊,我自己。
“我都看到了。”
“什么?看到什么?”刘三开始装傻。看来还有其他人能够看见黑影,但是自己现在必须蒙混过去,要不然会很麻烦,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恶心了。
“就是你刚才看到的所有东西。”是女性的声音。她在用非常肯定的语气,然而却说着毫无意义的话语,“所有东西”。“所有东西”可以指代一切物体,这明显是个陷阱,她在套刘三的话。
“不好意思同学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还有事我先……”
走为上策。
就在刘三准备跨出第一步时,那个声音迅速闪到了刘三正前方,企图挡住刘三逃跑的去路。但是声音的主人却是个迷糊的家伙,她没有注意到瓷质的地砖其实很滑的事实,太过焦急又没有控制好重心,所以她一下子就滑倒了。于是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直接扑进了刘三的怀里。
冲击性的展开。
淡淡的香味,小小的脸和带有热气的吐息。隔着薄薄的衣物,刘三和她紧紧贴合在一起,耳边传来对方心脏跳动的声音。
这是刘三26载处男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从没有交往过女性的自己,从没有被女性喜欢过的自己,甚至从没有摸过哪怕一下女性的手的自己,此刻正在和一个可爱的少女拥抱在一起。
这就是现充的人生体验吗?
恶心恶心恶心。
想吐想吐想吐想吐。
快逃掉快逃掉快逃掉。
耳旁的声音不断催促。
必须得改变现在这种状况,必须得说些什么,快点想想啊……
“平的。”
“什么?”
“平的。”
“……”
毫不犹豫地对初次见面的少女说出了不得了的禁语。
女孩一把推开刘三,她小巧可爱的脸立刻变得通红,这说明她显然意识到了刘三话语中的含义。自从昨天犯下了破坏公物、故意杀人等罪行后,刘三又多了一个猥亵妇女的罪名。
走廊中回荡着教授讲课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是一片尴尬的寂静。
少女低下头,栗色的头发披散下来,仿佛是在啜泣。自己弄哭她了吗?
其实还有一件事是刘三值得注意的,那就是少女声称自己也看到了某样东西。
某样刚才和刘三打斗过的东西。
可是刚才亲密接触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刘三现在已经是六神无主,比撞见黑影还要心神不宁。为了贯彻心理健康的原则,一定要想个办法尽快逃开这里。
耳畔的声音变得嘈杂起来。
恶心。快要吐了。
刘三握紧了手中的钢管。现在他并不介意再多背上一条罪名。
就当刘三快要做出决断的同时,一股凌厉的力量击中了他的双腿。精准、快速的攻击,明显受过专业的训练。
出于人类的本能反应,刘三立刻抱住双腿,疼得在地上翻滚起来。
这是什么?这就是所谓的扫堂腿吗?
不等刘三反应,少女又猛地一脚踩了上去。
耐打如刘三也抵不住这样一脚的攻击,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现在可谓是非常糟糕的状况,自己生而为人的尊严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但是要时刻记住我们的主人公是刘三,他拥有着特别的脑回路,那个曾经受过重度摧残的脑子在这种情况下反而会变得非常冷静,时常能观察到常人观察不到的东西。现在,就在这个状况下,身为绅士骚扰狂的直觉告诉刘三,一定有什么不对劲。没有为什么,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异常之人之间就会互相吸引。
所以,他看到了那个东西。暴力的东西。冷酷的东西。纯粹的东西。圣洁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只有拥有刘三一样脑回路的人才能注意到的东西。
那是一把54式手枪。
保养良好、乌黑发亮的杀人道具。
在短短几十秒内,你就可以上膛,扣响扳机,承受2.31千克·米/秒的后坐力。然后一块金属会快速前进,搅碎一切阻挡它的物体。
而这把手枪被女孩小心地绑在手臂上,藏在袖子里。
她并没有意识到刘三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她在努力寻找自我介绍的话语。
“你好,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春。”语法没有问题,但是听起来非常怪异,语气也是机械而又生硬。
就这样,2018年4月27日,刘三和名为春的少女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