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2月26日,怀俄明州拉勒米市,怀俄明大学。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把这个Ω带入上面的式子,得到下一步的条件。鉴于时间有限,我就不展示计算过程了,因为具体的计算是非常复杂的,对你们这些智力低下的猿猴来说理解起来太难了。总之,得到的结果为-1,这是一个较为精确的数值解。我用jacobi方法迭代了1200次,误差在小数点后第7位,所以我说结果是较为精确的。”
讲台上,一个干练的金发女子正语速飞快地向台下讲解着什么,身后的黑板上写满了复杂的数学物理公式。埃里克·欧此刻正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左手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黑板。冬日的拉勒米天色灰暗,空气中布满着煤灰,窗外的教堂尖顶挂着几朵积雨的乌云,洛基山的寒风吹落了白杨枯黄的叶子,它们飘进教室,在一个角落堆积起来,有两只黑色的毛虫藏在里面,嬉戏、**。
“有了这个-1之后,我们再结合上面列出的几个数据,作为广义相对论方程的边际条件,就可以得到另外一组解析解,也就是上述所有运算的最终结果,我称之为LKR模型:Loose Kinetic Replacement。当然了,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叫它萨文模型。接下来我就详细介绍一下这个模型……”
“萨文小姐。你的时间到了。”
“这个模型预言了一种宇宙的存在形式——”
“我们的课堂时间只有两个小时,接下来还有3位同学需要做展示。”
“能再给我三分钟时间吗,沃尔科夫教授?就三分钟。我接下来要讲的东西将会是革命性的,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它的优美所震惊,它会颠覆当代物理学的一切成果……”
“你知道吗,萨文。听了你这个所谓的'模型',爱因斯坦都能从棺材里气活过来。你从一开始就在胡编乱造,你用一个错误的前提,经过错误的演算,最后推导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
“沃尔科夫教授,我的推导确实是建立在几个假设的基础之上,但我认为它们是合理的,符合宇宙的基本规律。要知道爱因斯坦在提出狭义相对论的时候也做了许多假设。”
“你们都听见了吗?”沃尔科夫转过头,“戈德·萨文小姐把自己比**因斯坦!”
台下的学生们哄堂大笑。
在怀俄明大学,人人都知道戈德·萨文是个怪胎。
她从不与人打交道,也没有一个朋友。有人说她是父女乱*伦的可悲产物,也有人说她是早产的畸形儿。除了上课的时间外,她总是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呆坐在图书馆里,对着写满奇特符号的各类古籍出神。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把家搬进了计算机房,不洗脸也不洗头,一连好几个月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就是疯狂地往物理系各个邮箱里投递paper,这些paper写满了自创的公式和符号,除了她自己外没人看得懂。再加上考试从来没及过格,自然被人当成了怪胎。
但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的看法,一次也没有。和怀俄明大学其他智力低下的猴子比起来,戈德·萨文拥有着绝对的自信和绝对的狂傲,一头显眼的金发和高挑的身材把属于天才的倔强提升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认可的才是正确的,只有她证明的才是合法的,只有她厌恶的才是有罪的,只有她鄙夷的才是邪恶的。丝毫不讲道理,完全的我行我素,粗鲁蛮横到过分的地步,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沃尔科夫教授,您必须得承认一个事实:无论是在思维深度还是数学功底上,我都比爱因斯坦更胜一筹。所以爱因斯坦会犯错,而我从不犯错。在这宇宙中总有一些真理是不言自明的,其中一条就是‘戈德·萨文永远是对的’”
“戈德·萨文,广义相对论导论,0分。下一个。”
“沃尔科夫,你刚刚给了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头脑一个0分。”
“唔——我看看,下一个是埃里克·欧,题目是《广义相对论在天文测量方面的应用前景》。上来吧,中国人。”
沃尔科夫选择了直接无视萨文。他年轻时参与过曼哈顿计划,研究了一辈子的广义相对论,见过了无数学生,但是其中没有一个像戈德·萨文。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沃尔科夫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那个女人”的影子:令人绝望的聪明、毫无理由的自信、压倒性的强大,天生的女王和绝对的独裁者——同时也是自己的恩师。
“那个女人”是自己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从博士后到讲师一直到终身教授,学生时代的恐惧感总是如影随行,像梦魇一般纠缠住自己,这次也毫不例外。
她又回来了。虽然20年前自己亲手将她杀死,并且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但是现在,“那个女人”又以戈德·萨文的身份复活了。一定是这样的,这是上帝对自己的惩罚。
沃尔科夫不敢直视萨文的眼睛,一秒也做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一只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土里,无视她。
“谢谢您,沃尔科夫教授,十分感谢您为我提供了一个展示自己非凡理论的机会,现在这门课对我而言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埃里克,接下来请开始你的陈词滥调吧。再见!”说完这句话后,戈德·萨文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教室,脚上那双血红色的高跟鞋恶狠狠地踩在木制的地板上,给空旷的教室里留下了清脆但是刺耳的回响。
埃里克,埃里克·欧。
那声“埃里克”是在说自己吗?
不可能吧。
明明自己是那么的不起眼,永远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就算迟到了也没有任何人知晓,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
出生在平凡的家庭,拥有一个平凡的名字,平凡地长大,结交同样平凡的朋友,在平凡的每一天过着平凡的生活,平凡地衰老,最后平凡地走向死亡。
这样毫无存在感的自己,没有理由被戈德·萨文注意到。
一定是错觉吧。
全都是自己的妄想。
身为埃里克·欧,就只能在一堂平凡的物理课上做平凡的报告。
做一篇“陈词滥调”的报告。
然后继续度过没有意义的一生,遑论英名,连恶名都无法留下。
懦弱。
庸常。
渺小。
这样的自己真可悲。
想要改变。
想要名垂千古。
想要遗臭万年。
只有她,只有戈德·萨文才能将自己从平凡的地狱中解救出来。
想要被她认可。
就算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明白。
也想要成为她眼中特别的存在。
所以埃里克·欧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他从来没有下过,今后也不会再有的决定。
一个此生唯一的决定。
为此他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来到了图书馆。
那个人就坐在那里。
调整自己的呼吸。
既不要显得轻浮,也不要过于拘谨。
“你好,请问是戈德·萨文小姐吗?”
就算自己是平凡到透明的存在,也渴望飞蛾扑火的绚丽。
“对,我就是。”
金发的女子抬起头,一缕杂乱的发丝拂过嘴角,碧色的瞳孔好似宝石一般透明。
“请问有什么事吗,埃里克?如果不是学术上的问题,请立即滚开。我的时间非常宝贵。”
毫无理由的毒舌与傲慢。
彻底的不平凡。或者说是非凡。
埃里克·欧觉得自己快要爱上她了。
“你刚才在课上的发言,我是说你的理论……”
“埃里克,我现在没心情和你争辩。”
“我非常欣赏你的理论。”
说出来了。
就这样说出来了。
“你说的“欣赏”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认为它们全都是无可辩驳的真理。你在讲的时候我一直在听,你的证明无懈可击,我认为非常美丽。”
“你真这样认为吗?”
戈德·萨文此生第一次犹豫了。
“真这样认为。”
埃里克·欧此生第一次这样坚定。
“你能再说一遍吗?”
“我认为你是对的,我,埃里克·张·欧,认为戈德·萨文是对的。我认同你,相信你。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和你一起合作……”
“谢谢你,埃里克。”
和优柔寡断的埃里克·欧不同,戈德·萨文此生做过无数决定。
有些决定导致了千万人的死亡,有些又挽救了千万人的性命。
但是都没有现在这个决定那么重要。
因为这是一个此生唯一的、无可替代的——
和他的约定。
——她给了他一个吻。
戈德·萨文给了埃里克·欧一个吻。
一个直接的、不加掩饰的、深情的舌吻。
浑浊的泪珠从碧色的瞳孔中流了出来。
戈德·萨文。Gauld Sarwin。God Salving。
对埃里克·欧而言,这个名字就像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或者说是救赎。
因为她沙哑着嗓子说出了那句话——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