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啻啼手上这件案子不太好办。
自己刚从警校毕业,就碰到了这样的案子,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厄运。
希望这次不是厄运——人生中写满了“倒霉”二字,老是遭遇各种光怪陆离的厄运,自己已经受够了。每当自己抱怨生活中的诸多不顺时,总有人说“是你自己看待问题的方法不对吧”这样的风凉话,甚至还有人用“总是觉得自己倒霉,就会真的变倒霉哦,一直觉得自己幸运的人才会变得幸运”这样类似格言警句的人生哲学规劝自己。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可以的话也请你来体验一次我的生活吧,体验一下内急时永远没带纸、吃方便面永远没有叉、鸟粪像导弹一样砸在头上的幸福生活。
以上所说的就是我,李啻啼,一位实习警察的常态。
这些话我说过太多次了,但是就算我再说上一千遍也没有人会相信。“软弱”、“丧气”、“借口”,他们会用这样的字眼,挖开我的骨髓,剖开我的心脏,踩上一脚,再撒一把盐。
以他人的不幸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动力,以他人的悲剧作为自己快乐的源泉,世界上有80%的人都是如此——虽然数据是我胡诌的,但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大多数,包括我自己,都是这样的人。
实际上,所谓“生活”根本没有好坏之分——没有客观的衡量标准,没有一套试题,没有一种测试方法,也没有有什么仪器能给你的生活状态打一个分数,不存在类似“尺子”那样的东西。要寻找“自己过得怎么样”这个问题的答案,唯一的方法,就是“相互比较”。
找到一个公认的标准不容易,但是找到“比自己过得差的人”总是容易的。
反过来,想要证明自己过得不好,这就更容易了。只需要找到自己“能够”羡慕的人就行了。
只不过。
在互相比较幸运和不幸的链条里,我恰巧处于最底层罢了。
是命运吗?
所有梦寐以求的东西都会破碎,所以热切渴望的东西都会被摧毁。
三次高考,第一次填错机读卡,第二次得了急性心肌炎。一直考到第三年,心里想着事不过三,人不可能一直这样倒霉下去。然后带着这样的想法,在高考第一天我就被狗咬伤,全凭着意志力才答完了试卷,勉强考到了警校。
我正是凭借顽强的意志,同这个世界战斗,浑身是血,一路奋战到现在的。
报考警校也是有“为不幸者复仇”这样的想法在里面。
但是现在,当初宏大的志向已经荡然无存了。
倒霉地度过了22年,我,终究还是累了。
太累了。
就算是我,也渴望着幸运而又轻松的人生啊。
所以这一次,我要好好把握住机会——在历经种种厄运之后,说不定这一次就轮到我走运了。如果还是厄运的话,那么自己就,强行把厄运转化为幸运。
只要自己立下大功就行了。
越是这种困难的案件,侦破后得到的荣誉也就越大。
虽然这样说可能对受害者不太尊重,但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的受害,让我有了立下大功的希望,为我提供了向上攀爬的通道,给我多年不幸的人生一个翻盘的良机。
一劳而永逸。
怀着激动的心情,李啻啼翻开桌上的卷宗,仔细阅读了起来。
4月27日,辖区内发生了一起绑架案。
确切地说,是在北郊大学,在校园内,在教学楼内,发生了一起明目张胆的绑架案。
上午11时35分,嫌疑人在走廊上掳走了受害者,就在众多学生和教师的眼皮子底下,不加掩饰,直接作案。
失踪者名叫刘三,男,26岁,北郊大学在读博士生。
据目击者的证词和调取的监控录像判断,嫌疑人应该是一名女性。
就绑架案而言,不论是时间、地点还是作案手法都闻所未闻。甚至“这究竟是不是一起绑架案”都存在争议,就连这一点也没有定论——虽然发生过肢体冲突,但接下来受害者也表现得也太过顺从了,这在绑架案中其实是不常见的。
一位男性和一位女性,没缘由地连续消失十几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私奔,或者殉情。这是大众的观点和看法,也是刘三的导师,费无忌教授报案的原因。这位长相阴鸷的中年男子在事发后第三天来到派出所报案,因为他发现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刘三了。
一个人失踪,直到第三天才被发现,这案子奇怪就奇怪在这个地方。
卷宗上详细写着,接到报案后,值班的刑警立刻就调取了受害者的档案。
结果是——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没有家属。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吸烟不吸毒不喝酒不赌博,甚至连借贷记录都没有。所有的收入只有每个月微薄的博士补助,他过着简朴而又贫困的生活。
履历非常普通,看不出异常,也不是受容性强的那类人——刑侦学上,“受容性”指的是被害者对犯罪行为的容忍程度。一个26岁身材高大瘦削的成年男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归为容易受到侵害的那一类。
其他属于受害者的典型特征,例如金钱上的纠纷,恋爱感情的矛盾,仇家或者与周围人的冲突,他通通都没有。
同其他卷入犯罪的人相比,他的社会关系简直就是白纸一张,比白纸都还要洁白。
没有兴趣,没有爱好,没有爱的人,也不曾被爱过。
可有可无,他消失了,任何人都不会发现。
连“生活”本身都不曾拥有。
李啻啼倒吸了一口凉气。或许是办案子熬夜太久了吧,他只能看见“没有”二字铺满了薄薄的卷宗,黑色的油墨把洁白的纸张弄得脏兮兮的,非常刺眼。
和自己完全不同,一个是无意义的喧嚣,一个则是彻底的虚无。
自古以来,圣人所追求的生活也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李啻啼清楚地知道,圣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所有自称圣人者,全是妄人,全是大骗子。被他人称作圣人者,则更有可能比骗子更进一步,成为以此谋生的欺诈者。
所以这件案子不太好办啊。
因为奇怪的事不仅仅只有这一处,整个案件都不太对劲。
既然已经成为“刑事案件”了,那么它总是违反社会规范的,犯了某一条王法,都是“不太对劲”的。“不太对劲”没有优劣之分,只要犯了罪,就要受到惩罚,杀人者伏诛,伤人者坐牢,这与人性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无关,中间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不能因为罪行轻重的不同,就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受害人和罪犯。对罪犯的同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对受害者的同情会影响自己的判断。这一直是李啻啼,作为一个警校学生的操守。
就算如此,这个案件也可以算得上是“不太对劲”中的佼佼者。
原因很简单,简单到烂俗,是那种现今的推理小说都不屑于使用的烂俗题材——罪犯是一个黑户。
有些远古时代的推理小说会这样描述:“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
这么说或许有一点过于绝对,准确来说应该是“罪犯的身份在数据库中找不出。”——这个数据库全国联网,包含这个国家所有登记在册公民的基本信息。并且,李啻啼采用的搜索方式使用了最新引进的人脸识别系统,通过比对监控画面中女子的脸部特写与身份证照片的相似程度,给出罪犯最有可能的身份信息。
刑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和推理小说中的儿戏不同,它不需要什么智商,只需要你拥有超出常人的耐心、强迫症一样的细致、昂贵到天价的仪器,以及,对唯物主义的坚定信仰。依靠其他学科,比如物理学、生理学、计算机科学,用它们协助侦破是极其常用的办法。
证人可能说谎,但是人脸识别的算法绝不会说谎,李啻啼无条件地相信这一点。没有这个人就是没有这个人,要不然就是整过容,要不然就是没有户口,要不然就是非法定居的外国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这样的人虽然很少,但也是存在的。
但是有一个问题。
一个只有刑警会察觉到的问题。
——嫌犯作案的整体安排和布局。
选择上课的时间犯罪,以避开众人的耳目。
挑刘三这样缺乏存在感的人下手,以延缓被发现的时间。
她还选择了走廊作为自己犯罪的地点。要知道这里人来人往,实物证据早就湮灭无存了。通过一根毛发、一块精斑什么的发现罪犯,这种电视上常出现的情节,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要是有尸体还好办得多,因为尸体往往会透露非常多的线索。但是,这是一桩绑架案,不存在尸体这一说。
同时,作案的整个过程都非常娴熟。从监控中可以看出,女子一直守候在走廊处,像是在等待受害者的到来,似乎早有预谋。
嫌犯放倒刘三的手法也十分干净利落,简直和自己在警校学到的一模一样。
更困难的是,只有寥寥七八个目击者。
仿佛料到了未来警察寻找线索时的无助,她从不避开监控摄像头,肆意挑衅执法者。
无从查起。
时间、地点和作案手法都非常完美,各方面都考虑周到,可以说得上是“完美的犯罪”了。
说是这么说,李啻啼才不相信什么“完美的犯罪”呢。
在警校里,要说李啻啼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所谓“完美的犯罪”是不可能的。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东西,人体不是机器,做不到完全不留痕迹,更做不到完全的冷静和不留感情。留下了痕迹,那么就只能极力掩盖——一但尝试“掩盖犯罪”,罪犯就已经输掉了这场猫鼠游戏。从刑警的角度看,“掩盖犯罪”是徒劳的,罪犯往往用尽各种办法破坏或者恢复现场,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在“掩盖犯罪”的行为中,说来讽刺,他们会暴露出更多自己的秘密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有这样一位杀人犯先生,他妄图通过分尸,然后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丢弃切碎了的尸块,就用这样的方法骗过警察。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却没想到,警察通过查询购买解剖学书籍的记录,直接找到了他的住所。
还有那种描写——在杀死受害者之前,罪犯会说一大通没用的废话,然后再痛下杀手。这并不是文学作品的夸张,实际上许多案例就是这样的,在杀人之前,有些罪犯确实拥有很强烈的倾诉欲望。原因也非常简单,这类案件中的犯人往往心理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们需要“倾诉”这一行为获得内心的安宁与解脱。
说了这么多,关键就是“突破口”这三个字。要解开一团乱麻,只需要找出末端的两个线头就足够了。和其他案件没有任何区别,侦破的指导思想是不会改变的,自古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完美的犯罪”非常吸引公众的眼球。破案者往往会被社会还有媒体吹嘘成“神探”,享受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双重优待。而北郊市近年来社会治安良好,恶性案件鲜有发生。正好这件绑架案可以刺激一下媒体和公众的好奇心,在网络上炒作起来。
反正是娱乐至死的年代嘛。为了自己的升迁,李啻啼不介意比歹徒更凶恶。
这是一生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他要好好把握住。
之所以有这样的自信,是因为李啻啼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个“突破口”。
是时候了。
是时候请费无忌教授来派出所喝杯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