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无忌教授已于5月1日离职了。”办事的中年妇女漫不经心地回了李啻啼一句。她的胸牌上写着“教务秘书”四个字。
“好好地怎么就辞职了呢?”
“不是辞职,是调走。”
“能不能问一下他调到什么地方去了?新的单位叫什么名字?我是他老同学,有急事要找他。实在不行,您给我个电话也成啊。”
中年妇女偏过头来看了李啻啼一眼,一副“老子懒得理你”的表情。
“能请您……”李啻啼提高了音量。
中年妇女假装没有听见,回过头继续打她的“败犬之荣耀”。在整个对话过程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同时把游戏的外放音效开到最大,几句话就把李啻啼随便打发了。李啻啼不知道她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或许对她而言,打氪金手游比本职工作更为重要。
她就不怕被投诉吗?
李啻啼无法想象这种蠢货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上来的。
这个尸位素餐的蛀虫,脑满肠肥的禄蠹。
等自己功成名就之后第一个就把你给法办了。
虽然一直以来过着倒霉不堪的生活,李啻啼好歹也算个人,也会生气也会发怒,也会哀叹命运的不公,不是受气包,更不是这个社会的撒气桶。对于不给自己好脸色看的人,自己是可以发怒的。李啻啼常常幻想自己是水户黄门,或者类似的人物,只要一遇到什么困难,就把自己的警官证掏出来,如同尚方宝剑一般,让尔等刁民速速给老子跪下受辱。
但是现在还不能发怒,不能暴露自己警察的身份。要继续陪着笑脸,低三下四地请求。因为,李啻啼在警校学到的第二重要的法则就是——不要把“我是警察”这四个字挂在嘴边。
要有身处国家暴力机关的自觉,但是在工作中,最好还是忘掉这一点。
没有忘掉这一点的人,时不时炫耀自己警察身份的人,最后都死了——不是被暗算,就是被诱杀。
说到底,自我意识过剩的人根本不适合当警察。大龄中二病患者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室内,当书呆子或者小说家比较安全,危险的事情就交给李啻啼这种手段下作的人完成就好,不要把自己洁白的双手给弄脏了。
“您听到了吗?”李啻啼小心翼翼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可是教务秘书仍然头也不抬地,继续玩着她的手游,仿佛李啻啼是空气,仿佛他不存在一样。
“您好?”李啻啼弯下腰,上前凑近询问。
教务秘书还是不做任何反应。
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和李啻啼继续耗下去——明明可以把自己轰走,或者叫保安,或者直接报警,这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想到的。
被陌生人干涉到这种程度,几近于肢体接触和性骚扰。
她却选择了无视。
不觉得奇怪吗?
也许是因为上班打游戏被发现,强作镇定。
李啻啼有时会想,如果每个嫌犯的思维都像这样单纯就好了。这个世界也像这样单纯就再好不过了。
输入一个原因,就输出一个结果。
但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把宇宙想象为沿着因果链条运行的理论,只是自作聪明者幼稚的一厢情愿罢了。
宇宙远比关在斗室里闭门造车的哲学家们想象的要复杂一万倍,也凶险一万倍。更多的时候,宇宙是完全随机的。
具体到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就是李啻啼终其一生不断地走霉运,刘三被残忍地截断右臂,欧爱娥会死。没有什么原因,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理由,事件只是发生了,仅此而已。李啻啼、刘三、欧爱娥。他们只是踩到了在70亿人之中随机埋下的地雷罢了,尽管这个概率非常小,但全人类的基数足够大。
轻松地谈论概率是高还是低,是大还是小,这是旁观者们,是地球上绝大多数人类的幸灾乐祸,是他们身为概率分母的特权。
而对于概率的分子而言,事件一旦发生,这个分数就变成了百分之百,也就是——必然。
更可悲的是,他们中有些人还以为,自己将要度过幸福的一生。
他们全都意识不到。
除了李啻啼。他是个例外,或许是出于刑警的直觉,或许是暂时超脱于悲剧之外,或许只是因为他比较聪明,他无意识地发现了终极秘密的一小部分。
那就是——
刘三于2018年4月27日失踪,他的导师,费无忌教授4月30日到派出所报案,然后5月1日,仅仅一天之后,费无忌就从北郊大学被调走了。
时间也太巧合了吧,费无忌的行为简直就像畏罪潜逃一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自己主动来报案呢?而且偏偏还要在逃跑前一天来报案?
想要混淆视听,玩贼喊捉贼的伎俩,也请稍微耐心等待一下好不好?至少也要拖到一周之后再逃跑,用这一周的时间精心谋划,设法把侦破工作往歪路上引。倘若自己是罪犯,一定会这样做——因为这样戏弄警察的效果是最有效的。自己也是警察,对警察系统的侦破流程可谓倒背如流,滚瓜烂熟。
所以,费无忌,你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为何?
选择报案,然后第二天就匆匆逃走,连一个联系方式都不留下,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吧。这一举动无异于自杀,是在向全世界宣告,我,费无忌,是个犯罪分子,是个危险人物,你们能抓到我,那就快点过来抓我啊。
所以,这个案件根本就没有什么逻辑可言。
谈论意义是没有意义的。
谈论动机更是扯淡。推理小说的错误就在于,想要去寻找作案动机,并且假设所有的罪犯,所有的证人都是理性的。
没有完全理性的人,也没有完全感性的人。
通过逻辑演绎反推作案过程,是推理小说中坐在椅子上就能破案的侦探们,最为荒谬之处。
很多时候,罪犯是不讲逻辑的。
“推理”本身就是是一个伪命题,它建立在“每个人都想要延续生命,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同时排除一切偶然因素”这一假设之上。
然而这个假设是错的。
因为总有那样的人存在——完全不关心利益的问题;完全不关心自己或者他人的生命;做事不讲道理,彻底随性而为;心理、性格、精神状态每天都不一样,甚至180度变化;有些人连人类都算不上,彻底活在自己的行为艺术之中。
作案的过程也充满着偶然因素。举个极端点的例子,很可能嫌犯作案之后就被卡车给撞死了。
作案的过程根本就不重要。
只有法庭上的讼棍和热衷八卦的小报才关心作案过程,刑警只关注结果。
最纯粹的结果,不掺杂任何推断与臆测。
用专业的说法,就是想要破案,只需要关心有没有“证据”。
案件不合理也没有关系。
“证据”足够就行了。
至于罪犯最后怎样定罪,这是法院和监狱的问题,不是刑警的问题。有的犯人在拘留所用塑料袋就把自己给闷死了;有的犯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诉,用精神疾病、保外就医之类的方法逃过一劫,司法机关拿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刑警需要做的只是把“证据”呈交给法院。
工作结束。
金国有狼牙棒,宋国就有天灵盖。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至于罪犯的结局,如何判罚,取决于法官对法律条文的解读;当然,这个解读同样也是随机的。
以上的这一切,应该说不上是秘密吧。因为,很快李啻啼就亲眼见识到了。
亲眼见到了所谓的“结果”。
此刻,结果自然而然的出现了。
非常不合理,但事实就是如此——李啻啼的存在消失了。
很简单,简单到直白,直白到残酷。
具体形容的话——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无视李啻啼,而是从对话的某个时刻开始,自己就已经成为空气了。
连空气都算不上,只是一片虚无,字面意义上的虚无。
证据就是他,不,是“它”,这个人称更为恰当。
它站在办公室的门口。
它在疯狂地大笑。明明没有发声器官,却肆无忌惮地大笑着。
黑色的人影,人形的黑影。
成年男子的身高,成年男子的体型,成年男子的大小。
纯粹的黑,不反射任何光线的黑,热力学意义上的黑——理想黑体一般的黑。
没有五官、没有头发、没有**、没有皮肤。
只是在笑。
只是在笑而已,如此罢了。
悲伤的笑。流泪的笑。开心的笑。恐惧的笑。
大笑。浅笑。微笑。
啜泣。哭泣。号泣。
证据。因果。推测。
存在。自我。虚无。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非要说的话——
它捧着一个头颅。
完整的、人类男性的头颅,从喉结处被平等地分割。标准的直线,完美的创面,清爽的切口。
血液早已干涸。
李啻啼没有见过本人,但他在卷宗里看过照片。毫无疑问,是费无忌的头颅。
北郊大学电子信息学院费无忌教授的头颅。
紧接着,李啻啼看到了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与此相比头颅也算不得什么。
他看到——黑影在“解体”,化为一团黑雾。
莫名的、熟悉的感觉。很像小时候蜇过自己的马蜂。应该说,一群马蜂。
像马蜂一样,每个独立的个体都是虚无的,当他们组成群体时,意志便显现了。
黑雾向自己袭来。
笑得更加开心了啊。
与此同时,手捧的头颅应声而落,顷刻间,费无忌秃鹫似的脑袋便消失无踪。
化为虚无。
你——
其实等我很久了吧。
从5月1号起就一直在等待了吧。
“不是案件,是陷阱吧。”
早有预感。所以,并不觉得十分惊讶。
不过,能够看到为自己量身打造的陷阱,只能说真是贴心啊。
那么我也不能辜负了你的盛情。
我,李啻啼,可是从无尽深渊中一路浴血奋战,掉进过无数的陷阱,又无数次忍痛爬出,才最终到达此处的。
倒霉的事情多了去了,从三岁起就开始了,不差您这一件。
来吧,尽管来——来试试天生厄运之人,被命运女神抛弃之人,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之人的意志力吧。
我也只有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