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离开一下。”
春脱掉外套,小心地把手枪别在手臂上,再用长袖衬衫遮好——整个过程都是在刘三眼皮子底下进行的,在刘三的注视之下脱到只剩内衣,毫不犹豫地袒露自己的肌肤,然后穿上出门的着装。
刘三在一旁欣赏着她的身体。她很瘦,胳膊细细的,小腿完全是骨骼的形状。肚脐也没有凹陷下去,而是向外翻出,仔细观察的话,能够发现脐带结扎的断口。她脱掉上衣时,刘三看见了包裹在腰部薄薄一层表皮之下的肋骨——不算太明显,虽然很瘦,但还没有瘦到营养不良的地步。
春的肋骨让刘三想起了动物的尸体,以及尸体的骨架。确切地说,野牛的骨架。在草原上,年老的野牛会被同伴们抛弃,独自一人静卧在荒野死去。死去之后,它的血肉会腐败、会迅速分解。曾经的身体,那些构成有机物的元素,将会以分子或者原子的形式进入自然界,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一小部分则散逸到大气层之外,化做宇宙间的星尘。
除了骨架。骨架是个例外,它消亡的很慢,会一直留在那里,直至风化殆尽。
刘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联想到野牛的死亡。应该是相似吧,身体与身体,骨骼与骨骼,死亡与死亡。巧合而已。
虽说如此,此刻的春还活着,她的肤色很健康。不是病态的苍白,不是经过暴晒的黧黑,而是几近于肉色——恰到好处的颜色,和她很配,很像她。她的皮肤说不上好:毛孔有些粗糙,脸上还有一点点雀斑。但她的体毛很少,腋下也很干净,很可能是仔细地把毛都剃掉了。
春的胸前微微向前凸起,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文胸。文胸包裹之下,勉强算得上是胸部——刘三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必须承认春的胸前还是有一些起伏的,只不过和其他女性相比没有那么明显罢了。
所以刘三的打量并不带有性的意味。自己早就过了会对异性的身体产生好奇的年龄了,只是有点尴尬,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投以冷静而空洞的目光,仿佛眼前矗立着一尊希腊化时期的裸女雕塑一样。刘三不是古希腊人,不是同性恋,不要误会了。当然他也不是异性恋或者双性恋,和跨性别者更不相干。他连朋友都没有,又何谈“恋”这个字眼?对外人抱有超越陌生人的感情,这种想法和刘三的风格实在是太不搭调了。如果非要用“恋”来形容的话,“无性恋”这个词比较好。“无性恋”是“自恋”的最高级表达形式,形容一种因为懦弱、胆怯和极度自私而无法对自己以外的人产生情感的状态,非常适合刘三用来开脱自己。
或许也和脑部受过创伤有关,不过这不重要。
“去哪儿?”待春换好衣服,刘三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到。他没有期待春的答案,只是在试探。
“去‘见证’。”春说。
“什么?”
“见证。”
“我知道——我明显在问你具体的涵义。”刘三觉得和她说话让自己像个智障。
“见证阿修罗,”春思考了一会儿,“阿修罗出现的时候,需要我在场。”
这话听起来好像要伪造不在场证明一样。也可能是自己读了太多推理小说,把脑子给读傻了。
“这……有什么用吗?”刘三明明不想追问下去的。再继续追问下去,她要是改变主意可就糟了。和以往不同,这次脱身逃走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浪费掉实在是太可惜了。
——但自己就是嘴贱,没有忍住。
悲哀就悲哀在这些地方。
“用处是,我在场的话,重置时就不会丢失记忆了。”像公开课上提前背好答案的小学生一样,春没有做多余的思考,脱口而出。
刘三没有想到她回答得那么干脆。对付春这个黑洞,刘三总是“没想到”。上演了那么多的内心戏码,结果却是,自己在用一把钥匙敲打墙壁,连门在哪里都没有摸清。有时又直接把整个墙壁直接敲碎掉,反而打开了永远也不愿知道的真相。
刘三现在和真相比较接近了。因为这句话有两个关键词值得注意:“重置”与“记忆”。
刘三不自觉地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像是在思考什么艰难得问题。接着他的表情又变为欣喜,恶心的笑容全挂在脸上。一但思考有了什么成果,就会立刻得意忘形,这是刘三肤浅人格的一大标志。
然而春并没有察觉到。见刘三没有反应,她接着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进入阿修罗降临的现场,我就可以保留整个过程的记忆,而不受世界重置的影响。”
春抬起头,刘三盯着她的眼睛,和她四目对视。她应该没有说谎。
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没道理啊。
这让刘三想起在少年漫画中经常出现的桥段——反派因为执着于解说自己的能力,而被主角发现要害,然后主角一击逆转,达成梦与感动的结局。
暂且不论自己是不是主角这个问题,现实不像漫画,现实可比漫画难多了。刘三得提防这里面是不是包藏着什么祸心。
“哦,这样啊。”刘三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不能。你乖乖呆在家里就行。”春拒绝得很干脆。
“咱们不是战友吗?或许我可以帮点忙……”
“不用了。我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遗忘’。”
“这……我不是太懂。”刘三其实是懂的,他刚才就想到了。只不过现在需要装一下傻。
“世界重置后,一切都会变得合理。只要你没有参与其中,你也会成为‘重置’的一部分,然后你的记忆就会被篡改,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春继续“解说”了起来。
这些刘三都知道。刘三关心的问题是,阿修罗究竟降临在了谁的身上——从春的话中可以推断,阿修罗对这个人的“抹除”工作,不论成功与否,一定会对产生自己影响,而且影响大到需要修正自己的记忆。
有了春透露的秘密,之前的线索现在基本上连接起来了。刘三已经能够尝试着建立一个理论,解释身边发生的种种奇特现象,这对今后自己能否活命至关重要。
首先,阿修罗降临,是为了抹除一个或多个人类的“存在”。这一点可以完全肯定。在这个过程中,阿修罗只是作为执行命令的工具,还是有权利随机应变——目前还不太清楚。刘三总觉得,那天在教学楼碰到的黑影,似乎是临时起意,想要抹除自己。在发现自己之前,它的原计划应该已经完成了才对。当然这只是猜想,刘三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所以这一点还需要以后慢慢验证。
如果上述的假设成立的话,那么就意味着“能够看见阿修罗的人”并不一定是“被抹除的对象”。“看见阿修罗”更像是一种能力,一种固有的属性。至于“被抹除的对象”能不能看见阿修罗,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刘三现在还不太敢确定。
综上,把已知的世界比作“身体”,把阿修罗降临比作“免疫系统”,是合理且恰当的。“免疫系统”负责清除掉寄生在“身体”里的病毒——也就是包括刘三自己在内的,需要被“抹除”的人类。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不论阿修罗的“抹除”是否成功,都会对世界这个“身体”造成或大或小的伤害,对周遭的环境也好(譬如北郊大学的操场),还是对无关的人也好(譬如那天在走廊中被阿修罗重锤干掉的路人,还有自己用钢棍敲死的几个女孩子),这些伤害,最后都会在收尾阶段被神秘力量所修复,或者说,“重置”。这里的“修复”并不是完全恢复原样,而是采用某种便捷的手段,使世界变得合理——例如,操场的过火面积太大了,那么就直接给它变成一块荒地。但是这个手段也不是太明晰——前几天,自己在同阿修罗作战时,被春粗暴地一刀捅死,而当“复原”时,这个世界却选择了复活自己,而不是其他什么手段,可见这种修复有时也没有那么简单粗暴,还是需要看运气的。
以上,这个理论看似完美,但也不能算是无瑕。有一个小瑕疵,就是,为什么“能够看见阿修罗的人”在一切结束之后还保有“重置”之前的世界的记忆——包括战斗的全过程,和在战斗结束之后,有哪些人被抹去了,有哪些事物被修改了,这些都记得一清二楚。说实话,刘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想要验证这一点,只能在今后的实战中慢慢积累经验。
应该就这些了。似乎还有细枝末节没有考虑到,今后有的是时间留给自己纠结——只要能够顺利逃离这个天杀的防空洞,这是一切未来计划的前提。
现在的情况,换做别人,比如李啻啼,可能还会继续呆下去,以便从春或者诗狂的嘴里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但是很遗憾,刘三不是李啻啼,他没有李啻啼那么顽强的意志力和进取心。刘三只想过回原来的生活,哪怕意味着孤身一人的战斗,也不要紧。因为刘三还没有蠢到帮助加害者的地步。更多的时候,对他人的慈悲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是刘三“处世哲学”的一部分,是光荣的孤立,同时也是伟大的自私。
春,作为一个加害者,弄断了自己的一条手臂;她所做的一切,彻底毁掉了自己的日常,自己被学校开除也是迟早的事情。按理说,刘三应该对春恨到咬牙切齿,恨到欲除之而后快,这才对。但是刘三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他没有丝毫所谓“仇恨”的感情,一点也没有。春怎么样,她过得是好是坏,和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复仇更是想都没有想过,取而代之的是厌恶——对春感到生理上的厌恶,一种极度的厌恶,甚至厌恶到认为,向这种货色复仇只会弄脏自己的手。
没有必要向垃圾桶里的垃圾复仇,随它们腐烂就好了。
由于没有复仇的任何念头,现在的刘三十分耐心。既然春打定主意要孤身一人从防空洞(或者说她的家)走出去,那么为了防止她再改变主意,自己不妨耐心到底。
——“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就不怕我知道得太多了吗?你们好像有很多东西需要对我保密啊。”刘三说这话时的语气非常真诚,真诚到做作,做作到虚伪,虚伪到令人反胃。
“之所以告诉你,刘三,你刚才也说过,是因为我们是战友。”春脸上闪过一丝浅浅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谢谢你。”
“……刘三,你有话就直说。”春看出了些端倪。
“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你听了不要生气,我从刚才就在想,你这身衣服恐怕不太合适出门。防空洞里当然凉快,外面可是5月份了,天气很热的,你还穿一件长袖衬衫出门,还把枪藏进袖口里,就不怕别人看见怀疑吗?还有,说到衬衫,女装的话一般习惯把袖子挽起来吧?你那把枪真的没问题?”
“你——刘三,你这是在担心我吗?”春用用一双天真的眼睛望着刘三。
“请不要把我的道德水平降低到高尚的等级。”
“……”
“这是个笑话。算了,听不出来就算了。”真是的,一个个怎么都没有幽默细胞啊。
“我没听懂。”
“没听懂也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我真的非常担心你。”面对春天真的目光,刘三回以更加纯洁无暇的、没有沾染丁点尘世污秽的眼睛。用中文说,就是刘三拥有温润如玉的灵魂;用英文说,就是刘三拥有heart of gold,一颗金子般的心。简直就是圣母玛利亚再世。
“我很快就会回来,你要乖乖呆在家里。”
“好。”刘三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然后目送春小小的身影走向防空洞的深处。他一边思考着阿修罗的事情,直至春最终消失在通道尽头。
关于阿修罗的理论,刘三想得很周到,逻辑无懈可击。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漏洞,无足轻重的一点——那就是“自己已经把欧爱娥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个事实。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