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绝望与希望的道路中，没有第三种选择。”
“是吗？我倒觉得，能够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寻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以喜怒不惊的状态度过一生，也并非完全做不到。”
“哦？没想到你是这样积极的人啊。我还以为，你应该更加消沉一点才是。”
黑色雾气笼罩的阴影轻笑一声，似乎在否定我的人生观。目前的状况算是闻所未闻的——能够说话的黑影、解体为浓雾的黑影、切下头颅的黑影，居然拥有“人生观”之类的价值体系。人生观在它身上的表现，感觉就像大卖场里廉价出售的过期食品一样。
不过我没有权利过分指责，因为我也在说假话啊。
我也想度过充满希望的、玫瑰色的人生，而不是沉默地忍受命运的不自由。
本质上，我还是认同你的。
所以我无法容忍你的存在。就像那个古老的笑话所讲：我永远也不想加入一个有我这种人做会员的俱乐部。
“我不是消沉的人，否则我也活不到今天。”
我这样回答它。我到北郊大学来，可不是为了听一个怪物兜售自己人生观的。
“这么多年来，半吊子人生的痛苦，小哥你还没有体会够吗？没有感到过不甘心吗，明明大家都很幸福，自己却从来没有走过运。”
“我早就习惯了。”
“贫穷、自责、痛苦。这不是习惯，是麻木。”黑影的话从我的骨髓里钻了出来，“可是啊，连他人假惺惺的同情都得不到，还装出顽强的性格，不就是李啻啼你吗？”
既然调查地那么清楚，为什么还要多费口舌。
煞费苦心把我引到陷阱中来，不会只是想要和我聊聊天那么简单吧。
“对，是我。”
我无意逃避。
“真是可怜。我都开始对你有些同情了。我说不定是第一个同情你的人哟。”
黑影一边说着，一边靠近，浓密的黑色颗粒像云朵般聚集，把我包裹了起来。
密不透风的黑雾如同一堵墙，环绕着我，让我感到无法呼吸。天花板上的吊扇在不停旋转，发出空气破碎的声音。
我强作镇定，不紧不慢地看了眼手机——没有信号。接着我打开了警用对讲机——收到的也全是白噪音。
情况不妙。但是，心理战是永远击溃不了我的意志力的。
我稳住心神，把手移向身后，慢慢取出配枪。那是一把77式小型手枪，自打入警以来，我还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袖珍玩具。
“你究竟是谁？不，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再和它绕圈子，我直截了当地抛出了问题。
黑影默然。
我小心地给77式上好膛，避免发出任何声响。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掉费无忌？你和刘三又有什么关系？”
吊扇疯狂地旋转，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似的。
“哎呀呀，这位小哥，你不要这么心急嘛，我们有话好好说。你看，我也没有着急动手，说明我还是很有诚意的。你应该感到庆幸，对我感恩戴德，而不是立刻开展你高贵的刑警工作。这样可是会破坏气氛的哦——”
它用轻佻的口吻，笑着回答我的问题。那笑声实在算不上悦耳，和哭泣更相近一些。
“你到底是谁？”
我打断了它。我快要失去耐心了。
“好吧。我告诉你，李啻啼。我什么也不是。我什么也算不上。不如说，我正是‘不是’本身。你是个聪明人，李啻啼。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就在查案的时候。”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它。
听到了我的回答，黑影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你以为你是谁啊，啊？李啻啼，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是虚无，你也是虚无。你明白，你早就明白了。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意承认罢了——承认自己无论怎么反抗都是徒劳的，承认这一事实。”
笑声渐渐变成混杂着哭喊的悲鸣。
眼前的黑色浓雾重新聚集起来，幻化出我的身形。
这个由无数细小的黑色颗粒构成的人体，就是我自己。或者说，它是按照我的样子做出来的。
如同照镜子一般，镜中的人物很熟悉，又有种微妙的陌生感。
我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被我自己给咽了回去。我说不出话来。
黑影把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感觉不到手臂的重量，只是虚无。
“我，是李啻啼。你，也是李啻啼。我是你不幸的根源，我是你如影随形的噩梦，我是你一生也挥之不去的阴影。正是我，李啻啼，从三岁起就不断注视着你，带给你最为悲惨的、无可逃避的，厄运。”
我推开黑影搭在肩膀上的手。当我触碰到它时，它的手和我的手融合在了一起，又不得不分离。
我回过头望了一眼。中年妇女仍然在玩游戏，吊扇仍然不知疲倦地旋转，走廊里人来人往。有一只麻雀停在窗边，用小小的喙啄风吹过来的草粒。
我举起手枪，把枪口对准了黑影。
三点一线，瞄准。我的手在颤抖，我的食指使不上力气。
“不要再撑下去啦。你已经累了。”
黑影的声调变得柔和、平静。它重新散开自己的身体，它不再笑，只是默默地注视，注视着我，也注视着它自己。虽然它没有眼睛，我还是可以肯定，它已经看透了我的内心。
那样温柔，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伤的灵魂，又像在哀悼我的遭遇。
“够了，不要再说了。”
我快受不了了。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我——”
“不要再说了！”
“我就是罪魁祸首，你一生厄运的始作俑者。”
“已经够了。”
我颤抖着扣动了扳机。
一颗子弹朝黑影飞去。子弹的前端疯狂地旋转着，划开黑影与空气接触的界面，没入黑暗的雾气里。
受到子弹的冲击，雾气向内翻卷，然后——一只手臂从雾气中伸了出来。
掌心躺着子弹尚有余温的尸体。
“还给你。”它说。它的声音很轻。
我低下头，捂住胸口。我的心脏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感。
它仍然伸着手臂。
我咆哮着开了第二枪。子弹的速度比第一枪更快，它呼啸着撕裂空气，擦过那团黑色的阴影。
接着，子弹夸张地转过30度角，一头栽进了浓密的雾气里。
毫无疑问，违反了物理学定律。与其说是“射击”，不如说是子弹被黑影“吸收”了进去。
几乎就在同时，又一只手臂伸了出来。
“这个，也还给你。”
它的语气带着怜悯。怜悯李啻啼的命运。
就像被子弹打中一样，一股猛烈的力量击中了李啻啼的头部。唯一不同的是，这股力量是从李啻啼体内迸发而出，而非来自外部。
有那么一瞬间，李啻啼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快要沸腾了。
疼痛让李啻啼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也不再开枪，彻底瘫软在了地板上。随着疼痛的消逝，李啻啼终于放下了全部的戒备，暴露了自己的内心——一颗残缺的、柔软的、无助的心。
“那件事是你干的吧。”化为雾气的黑影飘了过来。
“不、不是。”李啻啼的嘴角不断抽动着。
“2018年4月30日，你亲手做了那件事对吧？”
“我忘记了，我没有……”
“我就是你，我知道你的一切，我全都看在眼里，我也全都记在脑海里。所以，没关系的。”
“真的不是……不是……”
李啻啼哭了。嚎啕大哭。
“你是警察，你杀了人。但是，没有关系。我理解你，我不会责备你，因为我就是你。”
黑雾将李啻啼包围。
真的好温暖啊，比母亲的怀抱还要温暖，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它说，“因为你是残缺的，所以才会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厄运。拥抱我，接纳我。这样一来，我们就都是完整的了。之前，你一直睡在阴暗的角落里；我会把你叫醒，把你带到明亮的地方去，那里充满着希望，到处都是奶和蜜。”
“真的吗？”李啻啼的嗓子沙哑，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真的。到我这里来吧，把忘记的一切都回忆起。”
黑色的雾气变得更为稀薄，组成雾气的颗粒开始钻进李啻啼的鼻孔里、嘴巴里、眼睛里，钻进每一个带有孔洞的器官里。它们从气管进入肺部，与肺部浑浊的空气融合在一起，然后进入血液，随血液迅速流遍全身，最后突破血脑屏障，彻彻底底地同李啻啼融合在了一起。
自己确实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李啻啼感觉前所未有的幸福。他能感受到，自己是那么的幸运，他的人生是那么的充实，轻松而富有活力。
对啊，我终于把自己给找回来了。
他缓缓站了起来。他的肌肤从苍白变为红润，他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他的视力堪比空中的猎鹰，对现在的李啻啼而言，世界上的一切，那些肮脏的、丑恶的、污秽的，都变得如此鲜活，拥有蓬勃生命力。
新生。
只不过，有两项东西比较扎眼。
不知在什么时候，门口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泼洒汽油的肥胖绅士，以及，手持圣经的瘦弱少女。
他们真脏啊。
“现在，你想起来了吧。”脑海里那个熟悉的声音问。
“我想起来了。”
李啻啼一切都想起来了，关于他在4月30日，究竟干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同时又失去了什么。
存在的本就存在，虚无的终归虚无。
我是你，你是我。倘若你是虚无，那么我也是虚无。
原来如此。
真是可笑。
“我——我杀了费无忌。”
李啻啼一边大笑，一边对春和诗狂这样说——用尽他的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