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地,柳树会在四月份播撒柳絮。柳絮是柳树的种子。柳絮很轻。柳絮会到处飘舞。它们会钻进下水道里钻进耗子洞里钻进打开的窗户里钻进丢在路边的卫生巾里。所以同样不可避免地,因为空气浮力和重力和其他说不清的劳什子玩意儿,在伟大宇宙银河系猎户悬臂古尔德带太阳系第三行星北纬39.9度,东经116.3度离水泥地表垂直大约1.8米处,也就是北医六院,一所精神病院的门口,它们钻进了刘三的鼻腔,又被吸入到了口腔里。好的,现在我们已经有四个条件了:地球、刘三、北医六院、还有柳絮。已经够了,有了这四个条件我们就可以导出一个故事了,或者说是小说、或者说是物语。随你们怎么叫,我相信刘三听到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我认识他好多年了,我太了解他了。他会把柳絮和着鼻涕一齐喝下去,然后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都无所谓的。因为刘三已经准备好去死了。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大概吧,刘三自己也记不大清了。但是时间是2000年4月,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那时候的世界还不大像现在——那位蓄着胡子的闪米特人还没有撞击埃及人的金字塔,善恶对决的终极战场哈米吉多顿被证明只存在于某些恋童癖的幻想里,一条非常赛博朋克、非常摇滚的千年虫被UNIX之神判处了直到宇宙毁灭的无期徒刑。2000是一个无意义的数字,显然是个正整数,不是质数,和所有宇宙常数都没有关系,仅此而已,就像他的邻居1999和2001一样无趣。录像厅里在播人肉叉烧包和X战警,狗夜叉的和桔梗的裙底放了一百六十几集,而另一边小燕子正在和永琪不知羞耻地打情骂俏、伤风败俗,害人害己。
也许这就是狄更斯所说的最好的时代吧,可惜至少与我们的男主角刘三无缘。当时刘三是一个阴沉、绝望的大学生,半个小时前刚刚被医生确诊为重度抑郁症。刘三没有去拿药,也没有住院,他走出医院大门,玩起了行为艺术。
如同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一般,刘三转过身向医院大门狠狠鞠了一躬,表达对试图拯救自己的医院和白衣天使们的敬意。要说的话刘三的朝拜也不是没有道理:这里可算是全国文明的精神病院,市精神病院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是无数精神病患者心目中的圣地,他们从北方或者西部的农村坐几十个小时闷罐火车来到这里,打破头抢到一张床位,只为了躺在这里的病床上,舒舒服服地吃上一粒奋乃静。
刘三那污泥塘子一般的内心里居然蹦出了一丝感动。这就是所谓的情怀吧,人文关怀莫过如此了。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些愚蠢的事情,刘三跨上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从北土城漫无目的地往东骑,盘算着如何才能拥有最华丽的死亡。
抑郁症到了刘三这个份上,死亡就变成了一种快乐的解脱。短短21年的人生,用最壮烈的死法,让自己轻飘飘地离开人世、让自己被车碾碎、从高楼跳下首身分离、打开煤气获得永远的安静……一想到这些,刘三就激动得发抖,张嘴大叫,吃进了一肚子柳絮。
要是换到现在,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都能指着刘三说他中二。可惜那时还是2000年,一年前这个词汇才被岛国某恶俗综艺发明。在那个大陆OTAKU们用1M小水管下C51本子的年代,刘三是不大可能被指出中二的。幸亏如此,否则我们的故事就没法开始了,因为刘三这个人虽然扭曲,但很爱面子,有着小资产阶级特有的自尊心。他一定觉得自己被叫做中二会很羞耻,然后就会这样羞耻地继续活下去,用羞耻地方法度过这一生,以羞耻作为自己活着唯一的动力。我说过,我太了解他了,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会这样想。所以,让我们感谢这个光荣的时代,没有让刘三被几个小学生吓回去。
同样,我们还要感谢伟大的命运。如果刘三他没有骑上那辆心爱的老28,而是走进了对面北航门口那间脏兮兮的网吧,注册了OICQ或者随便上了一个什么聊天室,取一个譬如“轻舞飞扬”、“令狐冲”之类的网名,然后加几个女网友,把自己内心的“死亡”、“阴暗”、“永恒”、“痛苦”什么的乱写一气,他说不定会很受欢迎。在2000年,女网友都喜欢安妮宝贝和《第一次亲密接触》,都喜欢无病呻吟。如果真这样,在死之前刘三能成为炮王都说不定。
可是有些人生来的目标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纵然会有人劝告道“生命是多么美好啊”、“要想想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啊”、“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些话语背后都暗含着说话者是一个正常人的事实。身为正常人,他们能够轻松自如地应对每天的日常,对外界的刺激做出符合社会规范的正常反应,同时多巴胺与各项激素稳定分泌。殊不知对于刘三这位多年的抑郁症患者来说,医生的这些话语都太苍白无力了。所以,刘三还是决定要死。不如说,寻死才是刘三存在的意义,他花费了整整21年明白了这个道理。不过还好,在这短短的21年之中,他没有因为疾病或者意外率先丢掉自己的性命。那样就失去自杀的意义了。所谓自杀,强调的是自我,是利用电锯用子弹用匕首用剪刀用跳崖用上吊用一切变态恶心华丽灿烂的方式结束掉这个懦弱愚蠢扭曲自卑的混账的生命。所以,就把自己粉碎掉好了,堂堂正正地,充满自豪地亲手策划自己的死亡,还有什么比这更高的恩典?
所以谢谢,然后再见吧。
红灯停,绿灯行,争做首都好市民。这里是首都宽阔的自行车道,柳絮肆无忌惮地吹进中年大妈小公务员看门老头二道贩子一切众生的嘴巴里,鼻子里,眼睛里。确实,此时此刻,在自行车道上只有两种人:刘三和不是刘三的正常人。红灯停,绿灯行。红灯停,绿灯行。世界似乎能这样永远运行下去。然而可悲的是,现代物理学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随机的,就算是电子也只能以概率的形式分布于电子云。如果这样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概率之一罢了,是纯粹的数学,冰冷而不含任何感情。
“嗞——”前面的自行车一个突然急刹停住,挡住了刘三包括后面许多自行车的去路——此人此车可谓是没有任何为申奥成功做出自己一份努力的觉悟啊。刘三急忙忙握住刹车靠在马路牙子上,等待重新通行。急刹车的是一个女孩子,骑着女孩子应该骑的小车(就2000年而言),20出头,披肩长发,但是发质不是太好,发丝上斑驳的角质很扎眼,在日光的反射下如同一千万颗六等星。她很瘦,和刘三一样瘦,瘦到能从她的衬衣看出肩关节,当然也能从前面看到锁骨。女孩弯下腰,或许是骑车时掉了什么东西吧。绷紧的衬衣突出了胸罩的扣子,粉色。看不见脸,但能想象至少不坏。
在那个信息匮乏的年代,对于一位处男而言,女孩子香艳的内衣已经是巨大的刺激了。但是要时刻记住我们的主人公是刘三,他拥有着特别的脑回路,他不会像个正常大学生看锁骨看香肩,他注意到了其他东西。特别的东西。暴力的东西。冷酷的东西。纯洁的东西。美丽的东西。刘三一直渴望着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只有拥有刘三一样脑回路的人才能注意到的东西。
那是一把54式手枪。
保养良好、乌黑油亮的杀人玩具。
上膛。扣住扳机。2.31千克·米/秒后坐力。然后一块金属快速前进,搅碎人体。
刘三的心脏在狂跳。
紧接着,一只纤细的手熟练地将枪拾起,藏进了袖口。然后,继续前进。
没有回头,没有顾虑。她显然没有意识到刘三的存在。
而就在这时,刘三下了一个决心。他从来没有下过的,今后也不会再有的他此生所下的唯一一个决心——他要跟踪前面的女孩,然后请求她杀死自己。用那个美丽的玩具。
刘三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胸膛几乎就要炸裂。
道路上似乎有着血的清甜。
猛烈地耳鸣。
这就是人生一次跟踪的喜悦吗。
踏板在旋转,刘三在不停的靠近。
然后——
“红灯停,绿灯行,争做首都好市民”。红绿灯附带的喇叭开始轰鸣,巨大的圆形霓虹灯从黄变绿,人潮涌动,车潮骤停。
这一次女孩选择了遵守交通规则,而刘三破坏了首都的文明。刘三忘记刹车了。然后他犯了一个新手跟踪狂常犯的错误——他回头了。
眼前是一张长着雀斑,但是清秀可爱的脸。黑色长发披肩。无神的眼睛,还有袖子里黑洞洞的枪口。
2000年4月某日,我和刘三就这样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