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洞里出来后,刘明远想,要是一直呆在山洞里该多好,站在前后洞口的中间,前面和后面的光都还有一点,所谓的自己被困在某条不知所以的路上。
在山洞里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渐渐变成浆布,湿乎乎的,赶路的热气缓缓消散到山洞四壁黑暗中。要是这时钻出个妖怪来,直剖开自己的心肝,血从胸口涌出扑到地上,地上有粉尘一样的泥土,血坠在上面它们就成团抱住球又溅起来。白衣朱唇,乌眼磷牙,苍白的手渐渐靠近自己的肩膀,嘴角的笑分不清是寒冷还是温暖。
沿着坡路往上走的时候热气上涌,汗液粘在脸侧,觉得即使是出来些鬼鬼怪怪的东西,也可以瞪着眼睛咬着牙飞奔而过,现在走了一段平路,汗液变冷,过了洞口经和风一吹,身上渗入胡思乱想里的一滴滴害怕。路那头走惯了的破庙多年未见,在沉沉的夜色中也让刘明远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舌头,满口血齿,角落的棺材。刘明远并不进这破庙,小时候,他以前也只是进过几次破庙,从东阳先生那回来的时候,有时遇到雷雨,暂避在破庙中。破庙供奉的是无头佛像,四壁和顶上倒是并没有坍坏,横梁墙柱安好,只是落漆,只是供案和抛石砖上灰尘很多,避雨时也只有几个潮湿的蒲团和一些看不出金色了的破布条。
“到破庙了,东阳先生也快了。”刘明远抬头看了一眼破庙旁的槐树,喃喃自语了一句,便又克制不住地继续说起来,“我这次去找东阳先生,倒也不是急事,只是听说他明日便要出任凉州。”说到这里,他稍稍安心,脚步却越加地快,“我只求他留一封书信与江知县,暂寄幕僚。”说着抬头向四周看了一眼,夜色有些让人晕眩,但虫声却很寂寂,山道清静,额头也凝了些汗珠,像这样像是对着酷吏交代自己正要做的丝丝毫厘,要这么做的前应后果,走夜路时便能教人安心下来,这是刘明远以前从学于东阳先生,日日晚归时悟出来的。只需要向抓住自己的身后坦白,那些准备严加棍棒的人也就宽容了,恐惧也就像转移了一样,不再那么盯着茫然无知的脑后。
“问试三次不中。”刘远明继续自言自语,已经过了破庙东侧的大槐树,“只能去拜托东阳先生了,只是他,出任凉州刺史......留一封书信应该没有大碍,只需消一盏茶的功夫。”一盏茶,一盏茶,想到这里,刘明远有些恍惚,这破庙东侧原先有些茶花树,十年前的时候。不过茶花树和一盏茶又有什么关系,想起这些简直是莫名其妙,刘明远于是苦笑一声,但恐惧感骤然贴近呼吸,他只觉得突如其来地对自己装出来的苦笑感到渗人的冷意。他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往回走了几步,走进破庙。
破庙的正殿很空,无头佛像的手掌也断了,就落在供案的边脚旁,还是呈合十的模样。以前供案上还有几只土碟子,现在上面全是灰尘,蒲团也没有了,只有横挂的布条仍在横梁上有所痕迹。刘东明没走进正殿,只是隐隐在外面看,里面有些阴风吹过来。前庭上蒿草漫没,像是碎石板被**着提供养分,也许那断手断头的佛,还有庇佑这满庭蒿草的能力。在夜色里抬望了一会,看不出顶上的青砖是不是已经灰白还是遗落大半,大殿,刘明远还是抬步向着殿后的后院走去,大殿一旁的蔓草少了一些。
木柱子在很久以前就没了,考究时间,大概是在东阳先生还不叫东阳先生前就没有这个木柱子了吧,据说这是前朝时的一个庙,附近原来还有个小山村,战乱结束后,这里却只有破庙和茂密的树影雀声了。铜钟还在,罩在一片扩散进寺庙的树荫下,周围有几个水缸,里面承了蛮多树叶,以前借宿在破庙里夜间如厕的时候它们也就摆放在那里。刘远明伸手抚摸着那团漆黑的铜钟,上面深深浅浅地雕刻着一些花纹,摸上去很冰凉,手一移动,铜钟在夜色中就像是河面的水纹。不一会儿双手沾满灰尘,什么也看不出,刘东明想,于是反应过来地说:“什么也看不出。”殿后的树荫下有些寒气,山中的夜。
以前那些和尚,寺庙总是有几个修行的和尚吧,定居在寺庙中,定坐念经,从春至秋,从繁花未开,到天高星冷,在偶有地行脚客的寺庙前洒水扫地,大概也不一定就有人在这度过一生,但从晨至夜还是有的。他们会在早课或者晚课的那些时候,敲响铜钟,“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碧落,下通黄泉。”刘远明将手伏在铜钟上,说道。这铜钟大概有三四千斤的重量,僧人们将他搬至寺庙里,用以当作提醒时间的器物,战乱结束后却只有它依旧完好的在寺庙之中了。
刘远明看着模糊的钟顶,上面已经没有横掉在挂梁上的铁链了,他将右手高高地举起,然后朝钟面拍了下去,一声,两声,钟声开始在树荫里回荡,像是阴间之音。“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碧落,下通黄泉。”夜里没有鸟鸣,风声也没有,刘远明用力地拍动铜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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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明远啊。”李东阳打开有些光泽了的黄竹门,看了一会眼前的人说道,一面将其往里面引。挂在屋角上的纸笼稍能照映几分竹门和眼前的人,竹门处却是没有挂灯火。“快进来,正整理物什,子时一过便要上路了。”李东阳将刘明远引进屋内后说,刚才敲门声急切,就像是五六岁的稚童和急路之人。刘明远摆着手立在客厅里,脑子里却全是刚才的钟声,飘来荡去,然而他并没有处在鬼怪狐精的洞穴里。
“先生不必麻烦,多谢先生。”东阳先生从偏厅里出来,递过冒着热气的清茶来,刘明远赶忙起身接过茶碗来说道,茶碗还是以前的土碗,并不大,入手厚实粗糙。
“我此番前去凉州,怕是再也回不来青城了。”东阳先生看了一会放下茶碗的刘明远说,“最后还有明远你这得意门生来送行,离开青城也无甚憾事了。”
“先生大才,得为朝廷所用诚为百姓幸事。”他本想这么说,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看着东阳先生梳的一丝不苟的白发只说出:“先生此去凉州路途遥远,先生万要保重。”
“路途虽遥,筋骨可锻,凉州一带风气开化,百姓纯良,倒是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对了,明远你深夜来访怕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是有何事我可帮上忙的吗?”东阳先生说道。
“先生。。。”考虑一二,却原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于是缓缓开口,“小子书学浅薄,今年问试落榜依旧。”“问试落榜,可惜,可惜了,以明远的才学,正是问试所应寻之才人,赤金蒙尘,实乃主试之失。不过凡事大抵也是要水到渠成,我年近杖朝,在山野中教书数十载,本以为不过瞻顾新学,老死山中,但如今却有出仕的机会。世间事,何以言明?”
“小子岂与先生同,小子大概真是腹中无书吧。”刘明远说道,东阳先生也就听着了,“小子以后只求能养家糊口,如今青城县的江知县要招幕僚,师爷小子也自觉无望,但求先生留信一封与江知县......以忝师承,好叫小子能讨个幕僚。”养家糊口,未娶未生,无妻无子。养家糊口不是还有父母么。
“书信实乃易事,明远也当当写得,不必自谦,只不过,我与那江知县并非熟识,且昔年曾有过旧怨,怕只怕我的书信害了明远你。以明远的才学也无需如此。”东阳先生坐定了一会,缓缓开口道。
“小子不求先生如何拜托江知县,只求一封书信便好,想必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刘明远却连开头都没说出来,为什么呢,说不出来,半夜赶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说这些话么,为什么说不出来呢。也许该说,“不求如何盛言托情”,刘明远苦笑一下,双手抱拳:“是我唐突了,不知先生与江知县有隙,且读书人岂该蝇营狗苟于生计之中。”
“明远你能如此想则最好,岁月荏苒,我还记得,明远你初入学堂之时,不甚好学,一日寐于堂中,我不及责罚,你却从梦中大惊而醒,浑身淌汗。我问你是否有所梦怔,你却纵身跳到桌案上,说世间有真仙,你要修仙,还说了一番稚言。最后却被父母耳提面命而回。明远当时是如何说的?年岁久远,我有些记不清了。”
“我也记不清了。”刘明远想了一会,看着外面的屋檐说道。儿时的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太过远,能记得的大概只有刚刚敲钟的破庙和夜色,蚊子繁多,草堆里只敲了几下,便双手红痒了。
“那时虽是儿童但我观你眉间还真有仙人之意。”东阳先生抚须大笑,似很快活,看着眼前的学生,“年少时光。。。”“先生,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却是先生新近收的僮仆,已经打点好上路事宜,没有征兆的进入客厅里禀报了。
“既然先生已要启程,那学生也不叨扰了。”刘明远起身作揖,“愿先生路途安稳。”
“愿如明远所言,哦,对了,我听闻渐淳要到平洲一带为官了,你若有仕途之意,可去寻他,你们毕竟曾是同窗好友,都是我的得意门生,也应当多亲近。”两人起身往外面走,僮仆已经在外面和车夫站在一起,另一个僮仆在后面关门。
等两人站到黄竹门的前面,两个僮仆都站到马车边上了,背上背着一些包袱,书架倒是没有,也不是如何沉重。东阳先生回望学堂、书堂、私斋——曾被这些名字称呼过的小院,突然沉默起来,“拿笔墨来。”他突然对身旁的一个僮仆说,僮仆到另一个另一个僮仆的包袱里翻出砚台和笔来,又从一竹罐里倒水,倒是很快就磨好了墨水,但也在夜色中看不出来,“取灯火来。”东阳先生,接过笔墨说到,僮仆将马车上挂的灯笼取下,照与东阳先生。
沉默一二,双脚站稳,东阳先生提臂而挥,在竹门上题字,如龙飞蛇走,吞鲸吐云,“燕山烟雨千镜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燕山烟雨千镜潮。”东阳先生一气写完,将笔砚重新递还给僮仆,“垂垂老骨,偶有诗情,哈哈。”东阳先生仰天长笑一句,“倒是有些酸儒了。”
“这书送与明远你了,是我闲暇时所作,你有空可翻看一二,对你以后求仕或是做一幕僚应该有些裨益。”东阳先生又叫僮仆取来另一个包袱,从里面取出一本老纸书递与刘明远。
刘明远将书握在手里,东阳先生倒是乘上马车就在略微可辨的大路上轱辘而去了,临行前又递了个灯笼给刘明远。“燕山烟雨千镜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燕山烟雨千镜潮。”刘明远看着渐渐驶入远处树荫后的马车,也默默念到。立了一会,灯笼便被他扔到一边了,“养家糊口啊。”他想说什么,但立了许久却只吐出这么一口气来。恍惚想要冷笑,却又念了一遍“燕山烟雨千镜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燕山烟雨千镜潮。”
年少的时候读《大燕志奇录》,书上说“燕山有藏仙,千镜有潜龙。”这么想起来,自己也没有去过燕山和千镜湖,千镜湖很有些远,燕山却是一月行程便能到的,但总归是不会去的吧。刘明远这么想,也终于笑起来了,迈步往青城方向回走了。大概走到的时候城门便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