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无人知晓的清晨,在那未散的白雾之中。
她的身影,还有那成熟麦穗般的金发,也变得模模糊糊时隐时现。
溪流的潺潺泊泊,水车的吱吱呀呀,催醒了沉睡于叶尖的露珠。知更鸟的清脆啼叫,母牛的低沉闷哼,唤来了温柔又湿润的晨风。
有什么东西被压下,渗出水渍的声音混入雾中。
那是带着泥土气息的脚步声渐渐临近。
带着能够融合冰雪的微笑,穿着白色围裙的她从雾中走出。优雅,娴静,仿佛是一朵郁金香正在开放。
一瞬间,所有东西都开始发光。四散的白雾,欲滴的露珠,静默的树林,她背后的一切,包括她自身,以及那黄金瀑布般长发,纷纷发出闪耀的亮光,闪耀到所有物体的轮廓都被光芒所遮蔽。
唯一还清晰的,是她那双碧蓝如深湖的双瞳。
“拉普拉斯……”
念叨着某人的名字,一直趴在方向盘上打盹的凯西抬起头来。揉了揉还有些充血的眼睛,他试着扭了下车钥匙,很快,启动发动机的微震感传到了他的身上。踩下油门踏板,他控制着车辆慢慢沿着街角前行,直至到达预定地点。
至此,车载导航仪上的12个红点已经在地图上排成了内外两个六角星状。
很好,这样就准备好了。
长出一口气,凯西向后靠在驾驶席座椅上,伸手从夹克里取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合照。泛黄、边角卷曲的照片上,十多个孩子站成两排,他们的背后是一座有水车的小农场。由于年代久远,照片上的人物相貌甚至是衣着都很难看清了,但即使如此,凯西还是能辨别出其中某个人。
站在前列左侧的长发少女,个头稍稍高过同排的孩子。在细节已经大多模糊的相片上,少女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出来了,只能看出她穿着围裙,胸前挂着一串吊坠。
“拉普拉斯姐姐……”
凯西再度闭上眼睛。
多少年就这样过去,曾经的风景也变得黯淡模糊,但只有她,还保持着往年的新鲜。回想起和她有关的往日,就像眺望昨天一样。
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任何亲属关系,小小的凯西像一棵野草一样,被栽种在北美的一所孤儿院之中。孤儿院本身的规模很小,加上他也只有十多个孩子。
幸福的人们总有相同点,不幸之人则各有各的不幸。尽管孤儿院是孩子们唯一的家,但气氛却始终不会像现代童话描述的那样是个温暖的大家庭。孩子们来自于北美各个地区,每个人的经历和年龄以及语言都不一样,甚至还有肢体伤残者。各怀心伤的孩子们之间总有隔阂,难以敞开心扉,而孤儿院的院长——同时也是附近一家农场的主人,对孤儿院的管理也并不算热心,就连孤儿院的管理人员也是农场的工作人员兼职。也正因为如此,孤儿院的孩子们每周也要去农场义务劳动,回馈孤儿院。
简直像是附赠品一样。虽然有几个朋友,但也不会是家人一样的关系,凯西的童年就如同一片漆黑的夜空,只有几点星光为他指路。
星夜一般的生活终于结束了,因为月亮出现了。
农场主似乎是个有深厚信仰的人,虽然他往往只提供给孩子们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但也有时候会做些符合慈善家身份的事情。他在孤儿院里建了一所小小的教堂,并常常请牧师去教孩子们唱赞美诗,还把做礼拜定为孩子们的日常行规之一。
可惜的是,包括凯西在内,几乎所有孩子都不愿意相信上帝。因为早已不再单纯的他们都知道:如果上帝真的如此全善全能,又为何会让他们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呢?去小教堂祈祷的孩子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没人记起这件事了。直到有一天,被指派去打扫小教堂的凯西,遇到了正在做祈祷的拉普拉斯。
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天使降临了。
她跪在地上,闭着眼睛,金色的长发像是轻纱一样披在肩上,周围的光似乎都被她所吸引而聚过去了一样。
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在这里?
即使有着如此强烈的疑问,被此情形震撼的凯西也只能静静的站在一边,等着她做完祈祷,仿佛稍稍弄出点声响就会破坏某种东西一样。
之后,两人顺理成章的就认识了。拉普拉斯也是孤儿,要比凯西年长几岁,也许是因为外貌讨人喜欢性格也乖巧听话,农场主一直把她当成女儿来对待,所以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农场帮忙,很少回到孤儿院。
但不管怎样的原因,对于凯西来说,这简直就是命运对他的补偿。
就像有了皎月的夜晚,立刻变得浪漫而富有诗意。拉普拉斯是如此的纯洁和善良,又是如此的迷人,在凯西的眼里她远比有阴晴圆缺的月亮要美丽,因为她是永恒不变的——永远保持着纯白无暇的姿态。
从此之后,凯西也开始频繁的去农场帮忙了,只为了能更久的和拉普拉斯在一起。
拉普拉斯是凯西的偶像。她心灵手巧,什么农活都得心应手,让笨手笨脚的凯西佩服的五体投地。
拉普拉斯是凯西的老师。她拥有不知从何处来的丰富知识,常常借机教导凯西很多的常识与道理。
拉普拉斯是凯西的姐姐。稍稍年长的她不管到哪都喜欢带着凯西,无论有什么好处都先让给凯西。
拉普拉斯是凯西的母亲。遇上凯西生病,她会寸步不离的照顾他,衣服鞋子破了也是她亲手缝补。
拉普拉斯是凯西的同伙。两人常常一起摘野蜂窝,一起偷捕农场的鱼,一起赶走入侵农场的野猪。
拉普拉斯也是凯西的恋人。
在拉普拉斯15岁生日那天,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去附近的镇上买了一串可以内置照片的廉价吊坠,还特地考究的选了金色——因为拉普拉斯的发色也是金色的。他还悄悄照着诗选抄了一首普希金的情诗,并把写有情诗的信纸夹入吊坠之中。
最后这份礼物送到拉普拉斯的手上,凯西紧张到几乎不敢看对方。当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吊坠时,太过害羞的凯西下意识的冲上前去,抢走吊坠里的情诗,一路飞奔逃出孤儿院。拉普拉斯在他的身后紧追不舍,在连续跨了两条小河后她终于追上了他。
拉普拉斯哀求他,求他把那卷信纸送给她。当她读着那首流传已有百年的古老情诗时,她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流下了眼泪。
两人的心意就在这一刻确定了。
美妙的时间来的总是出人意料,而且又匆匆结束。命运的脚步很快就追上了两人的身影,随之而来的真相又将两人卷入更加深远而更加残酷的命运之中。
突如其来的火灾将农场和孤儿院化为灰烬,很多孤儿院的孩子死于火灾之中,还有一些人连着农场主一起,下落不明。拉普拉斯的纯白身影,在火焰之中消失无踪了,死里逃生的凯西则被一伙奇怪的人救下了。
像是黑影从地上站起来了一样,那些救援队全身黑装,只是挥挥手就熄灭了之前无法停息的烈焰。在一片焦土之上,往日的一切都化为废墟,凯西哀嚎着咆哮着哭泣着,最后从那些人的口中得知了最后的真相。
孤儿院,还有农场,其实都是教会的产业。教会在全球各个偏僻地区设立了很多这样的福利机构,收容那些孤儿,为的就是筛选适合的人才,用来进行不能见光的生物改造实验。等这些机构完成筛选任务后,教会就会销毁一切记录和相关设施,连同未合格的孤儿一起。
死去的孩子,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实验品;失踪的孩子,将要作为实验品而牺牲之后的一生。
孤儿院的同伴们,是前者;拉普拉斯,是后者。
而凯西,则是最后的例外。
他没有死去,他活下来了;他没有成为实验品,他活下来了。
但他没有选择作为一个正常人活下去,他选择了加入那些影子般的黑衣人,为了能有一天从教会的阴影中救回拉普拉斯,他又一次将自己的人生抛入了黑暗。
他成为了术士。
不远处的爆破声,将凯西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圣城的仪仗卫士们早已从地面上消失了,仿照罗马时代的长枪和头盔被丢弃在街角巷尾,任凭浓黑硝烟的玷污。从来没在世人面前展现过的教会实战部队——圣辉骑士团,在三架直升机的运送下切入圣城,开始参与歼灭战。
凯西从吉普车上跳下,看着三三两两的骑士团团员端着突击步枪,一边用对讲机确认小队情况,一边快速冲过马路,他的心里也随之澎湃起来。
开始战斗了吗?
拉普拉斯,你一定还活着吧,你应该在这里吧!
为了这样的时机,凯西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磨练了太久太久,也调查了太久太久。如今终于到达了教会黑暗面的最前沿,无论是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也要全力克服。
感觉到某种压力的他潜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抬头让视线飘向空中,锁定了那架机身上绘制着水苍玉之剑刺穿毒蛇标志的A109直升机。悬停在低空的它,空降索从打开的一侧舱门中垂下,虽然武装人员似乎已经投放完毕了,但那种私有似无的压迫感依然存在。
凯西换了一个角度,想要看清机舱内是否还留有人员。但是他只是稍稍窥探了一下,一股寒意如利剑般直刺脑门,迫得他几乎一个后仰摔倒在地。
“这种感觉,那是什么人……”
差点把牙齿咬碎的凯西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暂时只能待机在马路边,静候时机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