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元逊,月下笛,江上行人

作者:雪狐4651 更新时间:2025/10/31 20:00:01 字数:4000

不见江上行人,似旧不知名。月下笛,词牌名,调始周邦彦《片玉词》。调名本意即咏词人春夜月下听笛时的所思所想。月夜听笛,古代诗人多所描述。如唐高适《塞上听吹笛》诗: “霜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唐赵嘏《长安晚秋》诗:“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描述出静谧、安详的月夜传来乐音激越嘹亮的笛声,静中取动,韵味深邃;加之朦胧月色的背景,营造出一种凄清的氛围,显得意境深远宁静。

月下笛

江上行人,竹间茅屋,下临深窈。春风袅袅,翠鬟窥树犹小。遥迎近倚,归还顾、分付横枝未了。扁舟却去,中流回首,惊散飞鸟。

重踏新亭屐齿,耿山抱孤城,月来华表。鸡声人语,隔江相半歌笑。壮游历历,同高李、未拟诗成草草。长桥外,有醒人吹笛,并在霜晓。

这首《月下笛》并非宋词常见之调,亦非周邦彦、姜夔、吴文英诸家之“月下笛”原制,而是一篇自度新声,或曰“借题衍义”之章。它通篇不用典,不使事,只以极洁净之白描,写极幽深之情境;然而层层逆折,句句有“转”,字字有“势”,遂使一首小令,具长篇之排奡,复具晚唐之凄婉。

通篇只八十三字,却像一幅手卷:先铺远岫疏林,次展孤舟一叶,忽又推为城阙万灶,最后以一声霜笛,把卷轴倏然收束,而余味浩渺,竟如夜潮之不已。细按其法,乃以“时间”为经,以“空间”为纬,以“声”为眼,以“月”为魂;故读之但觉天地万物,皆在呼吸之间俯仰上下,而作者之心,亦由玲珑而入于浩荡,由浩荡复归于玲珑。以下试逐句寻绎,再合而观之,以见其潜气内转、虚处生波之妙。

“江上行人,竹间茅屋,下临深窈。”起手三句,先布一极远之景,而视角自下而上,复自上而下,如摄影机之“升降镜头”。行人行于江上,可见者不过一影;竹间茅屋,则影影绰绰,似有人而尚未见人;“下临深窈”四字,一笔陡落,方知茅屋乃架空于坡岸,其下江水千尺,黝然而碧。

此三句无一字及月,而月已暗藏:若非月光澄霁,焉能于夜中辨“深窈”之色?又若非月色之冷,焉能于远望中即生“窈”之想?故月未写而月已来,此画家所谓“烘云托月”之法。同时,三句之中,人居最上,江居最下,竹居其间,空间被折叠成三层,而“行人”与“茅屋”又呈一“动”一“静”之互照,遂使静夜之中,潜伏流动之势,为下文“扁舟却去”伏脉。

“春风袅袅,翠鬟窥树犹小。”此忽作倒卷之笔。上三句写“远”,此二句写“近”;上三句写“夜”,此二句写“春夜”。“春风袅袅”四字,似极柔,而实极有力:风之动也,首动草木,草木动而月影碎,碎影摇金,潜响皆作,于是满幅静态,忽化轻岚。

下句更奇:“翠鬟窥树犹小。”以“翠鬟”代新柳,乃诗词之常,而以“窥”字状柳丝之探出,则化无情为有情;“犹小”二字,尤似少女初见生人,含羞而未敢展眉,便把一个初春嫩柳写得如十四五女儿,怯生生而又忍不住偷眼。

此一句,风骨之婀娜,色泽之葱倩,全从“小”字中迸出,而“小”字又暗与下片“未拟诗成草草”之“草”字遥映,皆极言“初”“嫩”“未就”之境界。更须知“窥树”之“树”,乃承上“竹间茅屋”之竹而来:竹叶森森,柳丝袅袅,一深一浅,一老一少,一刚劲一婀娜,遂于无声中呈一“对话”,而春风即为介者。于是夜之幽峭,得此春意,便冷而不枯,疏而不瘦,此词之“骨”与“肉”所以调匀也。

“遥迎近倚,归还顾、分付横枝未了。”此三句,笔锋忽转,写“人”与“树”之交互,而实写“人”与“人”之交互,更写“人”与“自家心事”之交互。一句之中,四动词连用:“迎”“倚”“归”“还顾”,皆一瞥之顷,而层次历历。“遥迎”者,似有人来,远远已接;“近倚”者,及近却不即前,反侧身凭树,若欲言而嗫嚅;“归还顾”者,终又折回,仍频频回首;“分付横枝未了”,则把一腔欲说还休之情,竟托付与柳枝,而柳枝亦似解人,低低垂到眉际,终未了却。

此三句,不写情而情溢乎辞,不写月而月尽在衣袂:若非月华如练,焉能于“遥”“近”“还”“顾”之间,辨柳枝之低昂?又若非月色之凄迷,焉能于“未了”中,有无限之怅惘?故月仍不正面出现,而月之清辉,已化作一种“可见而不可触”之距离,正与“未了”之心事同构。此等处,皆词人用“虚”用“侧”之诀,使无情之物,皆为情之见证,而情愈不言,愈觉深永。

“扁舟却去,中流回首,惊散飞鸟。”上三句写“人立岸侧”,此三句写“舟行江中”,空间陡换,而意脉不断。妙在“却去”二字,有“不得不去”之势;“回首”二字,有“欲去仍留”之情;“惊散飞鸟”,则一声划然,打破夜静,而收束上片。飞鸟之惊,或由于橹声,或由于人语,或由于回首时之一声长叹,皆未明言,而但觉“惊散”二字,如碎玉敲冰,令人心折。

又,飞鸟本栖于江岸之树,树即上句“横枝”之树,于是“分付”之情未了,竟以“惊散”为答,似乎连禽鸟亦不肯承受人之幽恨,戛然掠空而去。此一“惊”字,遂把前文袅袅亭亭之春色,一并震裂,而月光亦似随之抖颤,水面碎银万点,皆为“未了”之心事作泪。上片至此,戛然而止,而余波漾漾,直渗入下片之“霜晓”。

“重踏新亭屐齿,耿山抱孤城,月来华表。”换头三句,时间已隔一夜,而空间则自江中重返城隅。“重踏”二字,暗示前日已曾来此,今则“再来”;“新亭”非实指金陵新亭,乃借用“新亭对泣”之典,以逗起“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之感。然词人却不肯说破,只以“屐齿”二字,写石阶上之点点苔痕,亦写自家之踽踽独行。

“耿山抱孤城”,一个“耿”字,如炼火之青,写月色照山,山影雄踞,而城处其怀,若被山抱;山既“耿”,则城愈“孤”,月愈“冷”。“月来华表”,再一点月,而月之全形方出。华表者,城阙之表,亦古人立木为信之所;月之来,不于江,不于树,而独于“华表”,便含“人间城郭,几度兴亡”之潜叹。

然词人仍不一泄,只以“来”字写月之冉冉,似亦姗姗来迟,若亦含悲。于是月色、山影、屐齿、孤城,一并化作“耿”之色泽,凝为一帧青铜之画,而画中人之心热如炙,遂益觉其外境之冷。此以“热”映“冷”之法,愈显其热,亦愈显其冷,故无一句及情,而情更不堪触视。

“鸡声人语,隔江相半歌笑。”此二句忽然拓开,把上文之“孤”“耿”一并扫却。鸡鸣矣,人语矣,隔江之城,歌笑相闻,似是一幅太平行乐图。然“隔江”二字,便暗藏楚河汉界;“相半”二字,更见出此歌此笑,仅属“半”边,而另“半”边则沉没于幽暗。

于是“歌笑”愈沸腾,愈显山抱孤城之“孤”;“鸡声”愈高,愈显“月来华表”之“月”尚未落。此以“喧”写“寂”,以“乐”写“哀”,加倍法也。又,鸡声、人语、歌笑,皆“声”也,与上片“惊散飞鸟”之“声”遥应,而一“惊”一“笑”,一“去”一“来”,遂成一天然之开合。

更须知“隔江”之江,即上片“扁舟却去”之江,于是昨夜舟中人,今晨伫立华表之下,而昨夜“惊散”之飞鸟,或亦飞入此“歌笑”之中,化作人家檐前之双燕,亦未可知。然燕子安知人之离合?人之离合,惟有月知之,而月不言,故词人亦把笔陡转,作一顿挫。

“壮游历历,同高李、未拟诗成草草。”“壮游”二字,一笔兜转,把数十年前后之事,俱纳入目前。“历历”者,非眼历历,乃心历历:山犹此山,月犹此月,而昔年同游之高、李诸人,或存或亡,或远或近,皆如电光石火,一闪即过。“未拟诗成草草”,极妙:非不肯作诗,乃欲作而不能成;非不能成,乃未成而意已颓。

盖情太深,则语转拙;景太熟,则笔转涩;于是“草草”二字,非轻率,乃极沉痛之辞,与上片“分付横枝未了”之“未了”,遥遥相柱,皆写“欲说还休”之极致。又,昔年之诗未成,今日之词亦只“月下笛”一阕,岂非仍以“未了”了之?则通篇皆“未了”之局,皆“草草”之痕,而“草草”之中,反见出无言之百转,此词家所谓“以不尽尽之”之法。更须知“高李”非实指高适、李白,乃借其姓以概“同游之友”,亦借其“高”“李”二字之音,发“高吟”“李下”之联想,遂于无字处,闪出“诗酒”“遨游”之残影,使人味之,亦觉“历历”。

“长桥外,有醒人吹笛,并在霜晓。”结拍三句,合拢全篇,而仍不使一直笔。“长桥外”三字,空间再拓,似词人已步下华表,复返江干;“有醒人吹笛”,则声声裂晓,吹者非他人,即扁舟中“中流回首”之人,亦即“重踏新亭”之人,亦即欲“诗成草草”而终未就之人。然词人偏不说是“我”,只以“醒人”二字,示“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之意,亦示“历经醉梦而至此始醒”之意。

“并在霜晓”四字,合“月”“笛”“霜”“晓”为一:月犹未落,霜已凝衣,笛声忽起,而鸡声人语之歌笑,至此一并咽入霜笛之中,于是“歌笑”之“半”,亦归于寂;“孤城”之“耿”,亦化为咽;通篇之“未了”,亦并此笛声而了之——然终是“未了”,因笛声之尾,仍随风荡入江烟,与昨夜“惊散”之飞鸟同逝,故终亦不过以“不了”了之而已。

此结句之“并”字,极炼,似“并刀”之“并”,一刀剪断,而愈剪愈续;又似“并州”之“并”,遥遥万里,并此一声;于是通篇八十三字,至此并作一笛,吹裂晓霜,而读者之心,亦被此一笛,划作两半:一半随月而没,一半随日而升,而终于升降不得,只合长此“未了”。

综观全章,其用笔如冰蚕吐丝,一寸一结;其运思如星汉回波,一折一照。月也,舟也,人也,笛也,初若各不相属,而终则绾合于“霜晓”之一瞬;春也,夜也,霜也,晓也,初若各不相承,而终则层叠于“未了”之一情。其不使一直笔,故无剑拔弩张之态;其不使一艳字,故无镂红剪翠之纤;其不使一泪字,而泪自潸然;其不使一愁字,而愁自黯黯。

谓之“清空”,则中有“耿”山之“耿”;谓之“沉郁”,则外有“袅袅”之春;谓之“婉约”,则末作裂云之笛;谓之“豪放”,则通篇皆低徊之态。于是遂成一种“不名一体”之体,一种“非古非今”之今,而只合题之曰“月下笛”,使后人欲仿之,而但觉此笛之声,已随霜晓之月,一纵即逝,终不可追。

此其所以可吟可绎,而不可扩而充之;然终又忍不住不扩而充之,亦如词人之“未拟诗成草草”,终亦只合“草草”而已。扩写至此,仍不过作门外之笛声,与江上之行人,隔江相闻,而并霜晓之一声,同归于“未了”之寂矣。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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