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元逊,忆旧游,记新楼试酒

作者:雪狐4651 更新时间:2025/11/3 20:00:01 字数:2829

称名不记,旧游方忆。忆旧游,据《钦定词谱》,此调始见于《清真集》,入“越调”,一名“忆旧游慢”。据《填词名解》,此调取自顾况《洛阳早春》的“何地避春愁,终年忆旧游”句,一说取自李白《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的“此地别夫子,今来思旧游”句,旧游:昔日交游的友人。此调上下片结构差别较大,多用上一下四句是其突出特色。此调风格恰如调名,多写缅怀故友深情,寓激切于缠绵之中。

忆旧游

记新楼试酒,上客回车,初识能歌。几许怜才意,觉援琴意动,授间情多。青鸾画下缥缈,烟雾隔轻罗。还自有人猜,素巾承汗,微影双蛾。

西陂千树雪,欲绝世乘风,下照沧波。怪倚憔悴,扁舟月上,草草相过。少年翰墨相误,幽恨愧星河。谁为语伶玄,秋风并冷双燕窠。

这首《忆旧游》并非宋词中赫赫有名的“大篇”,却自有一种“幽冷萤光”般的魔力:它把记忆写得像一场不肯醒的残梦,把人事写得像一串断线的珍珠,光华零碎,却粒粒沉心。全词以“记”字领起,以“谁为语伶玄”收束,中间横亘着一座“新楼”、一树“千树雪”、一江“沧波”,更横亘着一段“初识能歌”的惊艳与“幽恨愧星河”的惘然。

词人并不正面铺陈情事,只以几簇极纤微的意象——素巾承汗、微影双蛾、青鸾画下、烟雾轻罗——便让一段“才”“情”相遇的绮梦在纸上袅袅升起,又袅袅散尽。读罢掩卷,只觉有薄薄的秋凉从纸背透出,仿佛那“秋风并冷双燕窠”的“冷”,一路吹进读者的心里。

上片以“记新楼试酒”五句写“初遇”。“新楼”二字,点明地也点明时:楼是新葺,酒是新篘,连座上客也是“上客回车”的初来,一切光鲜簇新,毫无尘翳。而就在这“新”得发亮的背景里,词人忽掷一句“初识能歌”,把镜头骤然拉近:声先于形,歌先于人,一声清转,便似有一枚小石子投入心湖,层层涟漪漾开。

以下“几许怜才意”三句,不写歌声如何清脆、舞袖如何翩跹,只写自己“援琴意动”的心理闪电:才一闻声,便觉“琴心”被拨动,便疑“授间情多”——那弦上指尖、拍里眼波,似乎悄悄递出了额外的“情”。这里用“援琴”而不用“闻歌”,妙在把“听觉”转译为“触觉”,仿佛那歌声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按在自己抚弦的指背上,一瞬之间,心手相应。于是,一种“怜才”之意,被写得既含蓄又汹涌:怜的既是她“能歌”之才,也是自己“知音”之才,两才相遇,便如两镜对照,光影交叠,顷刻间照出“情”字。

然而词人并不让这段“初遇”继续升温,反而在“青鸾画下缥缈”一句里,陡然插入一层“隔”:青鸾是传说中的信使,此处却“画在”屏幛之上,本就“缥缈”;再加“烟雾隔轻罗”,便似有人故意把一段刚要燃烧的火焰罩在琉璃灯里,任它荧荧,却不许它燎原。于是,那“怜才”之心、那“援琴”之意,便只能停在“意动”与“情多”的暧昧层面,再无法前进一步。

更妙的是“还自有人猜”一转:席上或有别的眼波,窥见了他与她之间“素巾承汗,微影双蛾”的细微动静——汗是热,巾是素,影是微,蛾是双,四个极轻极细的意象,像四根银针,悄悄钉住了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密。词人在这里用“有人猜”三字,把“外部视角”猛然切入,于是,一段刚要成形的私情,被“猜”得骤然收缩,像含羞草被指尖一碰,叶子立刻合拢。读到这里,我们才恍然:上片所写,并非“热恋”,而是“热恋”被“隔断”之前的那一瞬;那一瞬越鲜亮,后面的“隔断”便越苍凉。

下片时空骤转。“西陂千树雪”一句,把镜头从“新楼”拉向“西陂”,从“初遇”拉向“重游”。“千树雪”显是梨花,梨花色白,繁如雪压,一树已够惊心,何况“千树”?然而词人偏说“欲绝世乘风”,把满陂梨花写成“欲乘风而去”的“雪”,仿佛它们不是植物,而是无数白蝶,要集体飞离尘世;再补一句“下照沧波”,便见梨花的素影与湖水的清光上下交映,天地之间,只剩白与碧两种颜色,干净到近乎凄冷。

紧接着“怪倚憔悴”四字,像一把钝刀,把这“干净”猛然划破:词人自画像一笔,点出自己“憔悴”之形,而“怪”字下得极重,仿佛连他自己也惊讶:当年“新楼试酒”的俊客,怎被岁月摧折成如此模样?于是,梨花的“千树雪”越洁白,越衬出人的“憔悴”之黑;梨花的“欲乘风”越轻盈,越衬出人的“扁舟”之沉重。一个“怪”字,把“物”“我”之间的巨大反差写得怵目,也为下文“草草相过”埋下伏笔:正因自惭形悴,所以哪怕重到西陂,也只得“月上”时“草草相过”,不敢停舟深访,怕惊破记忆里那层轻罗的烟雾。

“少年翰墨相误”一句,是全词最沉痛的自责。词人把今日“憔悴”的根由,归结为“少年”时一段“翰墨”因缘——或是指自己因诗文得名,遂被功名牵惹;或是指当年曾以词章赠她,引得“情多”,反成误人误己。无论何指,一句“相误”,把“怜才”的代价写得鲜血淋漓:才既是因,也是果;既教人相遇,也教人错失。

于是,上片那一点点“援琴意动”的甜,被反刍成“幽恨”,重得连“星河”都承载不起,只得“愧”对:星河亘古清辉,竟照见自己一段说不出口的“幽恨”,这“愧”字,把天地都拉来陪人低头。读到这里,我们再回看“千树雪”“沧波”之景,便知它们并非纯然写景,而是“有我之景”:那白得近乎无情的梨花,那深得近乎无情的湖水,都像是被词人“愧”出来的——天地越浩瀚,个人越渺小;个人越渺小,那段“幽恨”便越尖锐。

结拍“谁为语伶玄,秋风并冷双燕窠”一句,把全词所有“隔断”“憔悴”“幽恨”收拢到一个“冷”字。伶玄,汉宣帝时人,典掌乐府,后世以“伶玄”指代“知音”。词人在这里忽发痴问:今日我重来西陂,满怀“幽恨”,却再无知音可为我转述;那曾经“能歌”之人,如今像双燕一样,早被“秋风”吹散,连旧窠都冷透。

一个“谁”字,把“无人”写到极致;一个“并”字,把“冷”写到极致:不但旧窠冷,连秋风也冷;不但秋风冷,连“我”也冷;不但“我”冷,连“记忆”也冷。于是,全词从“记”字起,到“冷”字终,兜了一个巨大的、由热到冷的圆:当初“新楼试酒”是热,“援琴意动”是热,“素巾承汗”更是热;而一转“西陂”,一入“秋风”,便只剩“千树雪”般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真荒凉。

若把这首词比作一幅长卷,则上片是“工笔”:新楼、上客、援琴、素巾、微蛾,笔笔精致,却处处留白;下片是“写意”:千树雪、沧波、扁舟、星河、秋风、燕窠,点点飞白,却处处染情。工笔处,人情初绽,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写意处,人事已散,像一树已落未落的雪。两种笔法,一热一冷,一密一疏,却共同构成一个“忆”字:越工笔,越记得真切;越写意,越忆得苍茫。

于是,读罢全词,我们仿佛也随词人一起,从灯火灿然的新楼,走到月照梨花的西陂;从“初识能歌”的怦然,走到“秋风并冷”的寂然;从“怜才”的甜,走到“愧星河”的涩。那一条记忆的河流,上游是酒绿灯红,下游是雪白月冷;而我们站在中游,左岸是“青鸾画下”的缥缈,右岸是“双燕窠空”的凄凉,只能像词人一样,把满腹“幽恨”折进一句轻问:谁为语伶玄?

于是,这首不足百字的小令,便在那一句无人应答的问里,悄悄合上了卷轴。合拢之后,仍有梨花的冷香,从纸缝间隐隐浮出,像那段说不出口的“旧游”,在读者心里,下一场永不融化的“千树雪”。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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