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元逊,谒金门,春一点

作者:雪狐4651 更新时间:2025/11/13 20:00:01 字数:2382

不见春一点,如何别故人。谒金门,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西汉武帝以西域大宛马铜像立于皇宫鲁班门外,因改鲁班门称金马门。西汉时的文士东方朔、扬雄、公孙弘等曾待诏金马门,称“金门待诏”。调名本意即咏朝官等待君王召见。

敦煌曲子词存四首,“开于阗”一首歌颂将帅武功,“常伏气”一首有“远谒金门朝帝美”当为创调之作。五代冯延巳三首,其中一首为传世名篇:“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此调用仄韵,每句用韵,因有三个六字句,使此调表情压抑,悲咽;韦庄此词最能体现调情特点,并为唐宋通用之体。

谒金门

春一点。透得酥温玉软。唇晕睡花连袖染。嫣红惊绝艳。

日暮飞红扑脸。翠被夜寒波飐。梦断锦茵成堕靥。宫廊微月转。

这首《谒金门》以“春一点”破题,短短三字,便似在一幅素绢上点破朱砂,全幅皆活。这一点春,不是“春意闹”的铺张,也不是“春色满园”的宏阔,而是极微、极隐、极深的一点,像花蕊深处最稚嫩的蕊心,像红绡帐角最轻悄的呵暖。

它先作用于“体温”——“透得酥温玉软”,写人亦写春,写春亦写肌,把季节的温度与肉体的温度揉成一体:春是外气,酥是内质;温是触觉,软是质感;玉是喻体,却反被春气所化,于是“玉”亦不再坚冷,而成“软玉”,完成了一场自外而内的蒸渍。这一句妙在“透”字,写出渗透、浸润、弥散的动态,仿佛春不是自枝头蓓蕾生出,而是自肌肤里纹里“渗出”,人与春色,已互为其根。

下句“唇晕睡花连袖染”,再进一层:这一点春,已自肌肤渗入颜色。唇之“晕”与花之“睡”互文,花似含唇,唇似宿花;一个“晕”字,既有唇色之晕,也有春困之晕,更有酒晕、霞晕、烟晕的多重影射。花尚“睡”,人尚“睡”,而袖已染,可见袖之被染,乃昨夜梦中之事;梦无形,却留下色痕,遂使“梦”有了可触的质地。

词人不说“人醉”而说“睡花”,便把人醉藏进花醉,把花醉又藏进春醉,层层转借,色味俱浓。一个“染”字,下得极重,仿佛春色不是看取,而是渍入,直教绢素永作殷红,洗退不得。至此,嫣红之艳,已非客观色相,而是一种“惊绝”的心理事件:“嫣红惊绝艳”,五个字像一道闪电,把本来潜藏于枕、袖、唇、花之间的暗色,骤然照亮。

“惊”者,何惊?是花惊?是人惊?是观词者之目惊?皆然。它写出了色彩对视觉的突袭,更写出了情欲对理智的突袭:原来春愁可以浓到如此!原来人心可以软到如此!一笔“绝艳”,收束上片,却使那一点春,爆成满天烟火,灿然令人目眩。

过片“日暮飞红扑脸”,时间陡转,空间亦陡转:上片是绣帐低垂、烛影摇红的“内景”,此句忽推至“日暮”,推至“飞红”扑面,写春之凋零,却用“扑”字,反成主动进攻之势。花片似蝶,亦似断霞,更似前夜唇袖之残艳,被风剪出,回头扑人。一个“扑”字,有怨、有恋、有嗔、有痴,把无情之物写得如许多情,亦把人之面色写得如许脆弱:才经嫣红,又遭飞红,旧晕未褪,新痕复叠,春之艳与春之残,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于是“翠被夜寒波飐”一句,顺势跌入寒寂:翠被本以御冷,而夜寒仍透,可见寒自内生。一个“波飐”,写被面之纹,亦写心事之褶,亦写水光之闪,把静态的寒冷写得似一池绿水被风揉皱。被波飐者,岂止翠被?更是锦茵上堕碎的梦魂。“梦断锦茵成堕靥”,是全词最虚、最幻、最痛之笔:梦本无形,却因中断而“堕”,堕而碎,碎而成“靥”。“靥”本指女子颊上人工点染的笑涡,此处借指梦之残片,竟像可拾可拈的粉屑。

词人不说“梦醒”,而说“梦断”,一字之裂,使人如闻锦帛嘶嘶;又不说“堕枕”,而说“堕靥”,便把梦之碎片与脸上旧妆、与上片“唇晕”遥映,令人恍疑:究竟堕者是梦?是花?是唇?是泪?月不明言,只以“宫廊微月转”作收:宫廊深窈,微月如钩,转得极慢,转得极静,转得极冷。月之“微”,反衬心之“碎”;月之“转”,反衬情之“滞”。全词至此,一声不响,却似听见无数花片坠地,无数梦屑摩挲,无数春魂逡巡。那“一点春”终于由酥温而飞红,而夜寒,而堕靥,而微月,完成了一场由生至灭、由艳至空的小轮回。

若再向深处潜探,可悟此词实以“色空互勘”为骨。上片写色之浓极,下片写色之空极;然空非骤空,而是色之反噬,是艳之自焚。词人用笔,极似以琉璃贮火:先使人见火之绮丽,复使人见火之焚裂。其情感模型,乃“以艳写悲”,以极热之极写极寒之极,以极密之极写极疏之极。故“春一点”之“点”,亦可视为“点火”之“点”,一燃之后,终成灰烬。

而“宫廊微月”之“微”,便是灰烬之余烟,淡到几乎无,却因此“无”而更撩人:它把读者的目光从锦茵翠被、飞红堕靥上推开,推向更深更远的“空廊”,推向一种“色后之空”、“香后之冷”、“梦后之醒”。然而这“空”并非佛家之空,而是人间**之空,是“余香犹在”之空,是“堕靥难拾”之空,因此愈空愈痛,愈痛愈艳,愈艳愈空,往复循环,终成永昼永夜的怅惘。

扩而言之,词中“春”亦可视为“青春”之隐喻。那“一点”初临,是少女之豆蔻,是“酥温玉软”之身体觉醒;那“唇晕睡花”是情欲之第一次自写;那“嫣红惊绝艳”是生命之盛放;而“日暮飞红”便是盛放之后的凋零;“夜寒波飐”便是中年以后之孤冷;“梦断堕靥”便是老来追忆之碎影;“微月转廊”便是生命终端之枯淡。

一首小令,竟像把一位女子的一生,从含苞到灰烬,压缩在一场春梦之中,而梦醒之后,唯有微月脉脉,宫廊沉沉,花落无声,人远无痕。其结构之严密,情绪之递进,物象之回环,皆如一串朱樱,自蒂至核,一路甜酸,一路破裂,一路凋零,而终以“微月”之冷光,照见甜酸皆空,破裂亦空,凋零亦空。

空而不空,是因此空仍带唇红之痕、袖香之味、梦屑之影;空而非空,是因人心终不能舍此红痕、此香味、此碎影。于是读者亦被卷入:既惊其艳,又凛其空;既欲拥之,又惧其碎。词之魅力,正在此“拥之不得、碎之不忍”的刹那永恒里,化作一声无字的叹息,随宫廊之微月,转过去,又转回来,终不知止于何处。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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