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功可(一二四六至一三二六),名宋安,字功可,号晚山,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末元初遗民词人。布衣终身,与堂兄赵文并称“二赵先生”,交游詹玉、揭傒斯等文人。现存词作八首,收录于《全宋词》。
赵功可七岁丧父,由祖父抚养成人。其词作多抒遗民情怀,如《柳梢青·友人至》中“愁怀无语相看”等句。代表作品《八声甘州·渺平沙》描绘寒冬景象,《氐州第一》《桂枝香》等词风苍劲沉郁。生平事迹经揭傒斯《赵功可墓志铭》考订。
八声甘州(燕山雪花)
渺平沙、莽莽海风吹,一寒气崔嵬。耿长天欲压,河流不动,云湿如灰。帝敕冰花剪刻,飞瑞上燕台。马上行人笑,万玉堆豗。
晃漾天街睛昼,料酒楼歌馆,都是春回。喜丰年有象,贺表四方来。仗下貂裘茸帽,拥千官、齐上紫金杯。明朝起,江南驿使,来进宫梅。
这首《八声甘州·燕山雪花》以燕山雪华为题,却非寻常咏雪之章。作者借边地奇寒之景,翻转出“春回”“丰年”的祥瑞氛围,将凛冽的冰雪写成天朝庆典的前奏,格局宏阔,意象瑰伟。
全篇九十五字,如一幅万里雪霁、千官称贺的巨幅画卷:先以“渺平沙、莽莽海风吹”横空拓境,写尽北国荒旷;继以“帝敕冰花剪刻”一转,把自然雪花说成玉帝巧裁的瑞花;再以“料酒楼歌馆,都是春回”又一转,把苦寒翻成春意;最后结到“江南驿使,来进宫梅”,以江南一枝早梅遥应上片“冰花”,收束得体,而余味仍飘洒在雪色与梅香之间。其构思之奇,在于层层翻进;其气势之盛,在于以“寒气”反衬“春回”,以“万玉堆豗”铺垫“紫金杯”,大开大阖,尺幅千里。
上片起笔“渺平沙、莽莽海风吹”,七字便画出燕山古戍的旷远。燕山山脉,自渤海之滨迤逦而西,故“海风”遥应“平沙”,写出雪势之远、之猛。“一寒气崔嵬”句,将抽象之寒具象为“崔嵬”——本是形容山势高峻,移来形容寒气,顿觉凛冽如崇山压面。以下三句,再极写寒威:“耿长天欲压”,天色沉沉似坠;“河流不动”,连奔腾的水也凝滞;“云湿如灰”,浓云低垂,仿佛饱含水分的灰烬,一触即落。这里用“耿”字最耐寻味:既写天色耿耿微明,又含“长天耿耿,若将压焉”的动势,使静态之景带有逼人的张力。至此,一幅“天低云暗、水咽风嘶”的塞外雪前景已摄足。
忽然“帝敕冰花剪刻,飞瑞上燕台”,如洪钟骤鸣,振起全篇。谁有此巨手?唯天帝耳。一个“敕”字,下得威严;一个“剪刻”字,下得精工。于是漫天雪花,皆成玉匠镌镂的瑞瓣,非复寻常六出。燕台,即黄金台,相传战国燕昭王筑以招贤,后遂为京都阙门的代称。雪花“飞瑞”而“上燕台”,便暗寓“贤才入彀、嘉瑞来朝”之意,为下文千官献寿伏笔。此句笔力雄迈,想见作者当时踞马长城,仰视大雪,胸中自生“天公为我裁剪琼瑶”之豪情,遂化寒威为瑞霭,转肃杀为祥和。
“马上行人笑,万玉堆豗”一句,更将镜头拉近:风雪之中,驰驱者非但不苦,反而开颜大笑。笑从何来?因见“万玉堆豗”——豗,撞击之声;堆豗,状雪浪相搏,如万玉铿锵。行人笑,是笑琼英扑面,是笑前路皆银,也是笑自己身骑骏马,踏碎琼瑶,一种“与天公试比高”的豪迈溢于言表。这一笑,使上片寒气顿活,也为下片“春回”埋下情绪的种子。
过片“晃漾天街睛昼”,忽换一幅丽日晃漾的汴京(或中都)雪后图景。雪霁天晴,御街如拭,日光映雪,上下交辉,遂生“晃漾”之感。作者用“睛昼”二字,点出此为白昼之晴,非残夜之雪,于是色调由灰暗转亮丽,节拍由沉重转轻快。“料酒楼歌馆,都是春回”,再进一步:雪后初晴,市井喧阗,红袖招帘,金樽泻月,一派小阳春气息。
著一“都”字,写足万民同乐;著一“春回”字,与上片“寒气”形成强烈反跌,而反跌之巧,在于“雪”本是寒物,却成丰年瑞兆,于是心理温度遽升,季节亦随之“回春”。这种以人心之暖转物象之寒的写法,比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更进一层:岑参把雪写成梨花,仍属比拟;此词则把雪后世界直接写成“春回”,是情绪对物理的彻底改写,更具主观色彩。
“喜丰年有象,贺表四方来”,再推开一层:市井之乐,尚属民间;四方贺表,则及天下。雪兆丰年,自周秦以来即深入民心,词人顺势点破,便使上片“飞瑞”落到实处。以下转入朝廷庆典:“仗下貂裘茸帽,拥千官、齐上紫金杯。”仗,即仪仗;茸帽,貂皮暖帽。雪后大朝会,千官著貂,分班入贺,玉阶之上,金杯齐举,山呼万岁。一个“拥”字,写众星拱月之状;一个“齐”字,写同声共祝之情;而“紫金杯”与“万玉堆豗”遥映,一以玉状雪,一以金写杯,金玉交辉,俱是皇家气象。至此,全篇情绪升至沸点。
末三句却忽用远笔收势:“明朝起,江南驿使,来进宫梅。”想象明日此时,雪消春动,江南第一枝早梅已折入驿程,由星驰使节进献京华。梅与雪,本为知己:雪是北地之寒英,梅是江南之春信。作者以“宫梅”暗应首句“冰花”,使首尾环合;又以“江南”遥对“燕山”,使空间拓展到万里之外。全词于金银紫貂、玉阶金杯之后,忽出一枝疏影暗香,便觉众艳皆消,余味清远。正如画幅之上,金碧山水之外,忽点一抹轻红,顿成“万绿丛中红一点”之佳致。
统观全篇,其艺术匠心可概括为三:一曰“以逆取势”。上片极写寒威,下片极写春瑞,寒愈甚则春愈暖,瑞愈显,此为“逆挽”之法。二曰“以虚证实”。雪兆丰年,本属虚愿;词人却用“贺表”“千官”“紫金杯”等实景,将虚兆坐实,使瑞雪之“瑞”落到实处。三曰“以小间大”。通篇皆大笔挥洒,独结尾出一枝小梅,以纤巧破厚重,遂收“众星环极,一月孤明”之效。
再就其情感脉络而言,则是“行人一笑”为关键:因有此笑,方能化寒为瑞,转苦为甘;若无此笑,则下片所有金杯贺表,都成了骄奢虚文。故“笑”字乃一篇之骨,亦作者胸襟所在。处边塞风雪而开颜,见天下饥寒而祈愿,此正儒家“与民同忧乐”之精神,亦词人之所以大。
若将这首词置于咏雪词史中,可见其别树一帜。东坡“乱石穿空”以雄奇胜,稼轩“千里玉鸾飞”以狂放胜,而此词则以“瑞”字为眼,把边雪写成天贶,把千官写成捧瑞之众,把江南写成报春之使,遂使一首小词,兼具“天人感应”的宏大叙事与“一枝春信”的纤细温情。其辞采之富,如“万玉堆豗”“紫金杯”“宫梅”皆金玉锦绣;其音律之壮,如“莽莽”“崔嵬”“堆豗”皆开口洪音,读之似闻朔吹;而结拍又转入江南驿路,声情忽转悠扬,真有“霜天晓角,忽转阳春”之妙。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