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天意,实则认命。有何不可,无何可夺。声声慢,最早见于北宋晁补之笔下,词名《胜胜慢》,其题序云“家妓荣奴既出有感”,说明是为他的家妓荣奴离去所作的曲词。慢,就是慢词,其名称从“慢曲子”而来,指依慢曲所填写的调长拍缓的词。“慢曲子”相对于“急曲子”而言,慢与急是按照乐曲的节奏来区别的。
敦煌发现的唐代琵琶乐谱,往往在一个调名之内有急曲子又有慢曲子。慢曲子大部分是长调,这是因为它声调延长,字句也就跟着加长。慢词并不自宋始,唐代已有很多慢词。它一部分是从大曲、法曲里截取出来的,一部分则来自民间。
《钦定词谱》卷十:“柳永、周邦彦作慢词,又与令词截然不同,盖调长拍缓,即古曼声之意。”所谓“古曼声”,是指“慢”,古书上写作“曼”,是延长引申的意思,歌声延长,就唱得迟缓了,因此由“曼”字引出了“慢”。毛先舒《填词名解》卷三:“词以慢名者,慢曲也。拖音袅娜,不欲辄尽。”慢曲相对于令曲,字句长,韵少,节奏舒缓。
晁补之词名《胜胜慢》,可见此曲较之一般的慢曲还要曼声缠绵。后之词人又作《声声慢》。《填词名解》卷三又云:“《声声慢》,宋蒋捷赋秋声,俱用‘声’字收韵,故名之。”言蒋捷作此词都用“声”字收韵,故名《声声慢》。贺铸词有“殷勤彩风求凰”句,名“凤求凰”;又有“寒松半欹涧底”句,名“寒松叹”;王喆词名“神光灿”。吴文英词有“人在小楼”句,故名“人在楼上”。
声声慢(残梦和儿韵)
情痴倦极,天阔归迟,吟魂无力随风。月落墙阴,一屏睡睫濛濛。邯郸平生难记,记花前、犹醉金钟。留连处,忽一声山外,吹度晴钟。
觉来重重追忆,似游尘飞去,那拾遗踪。寄谢芳卿,向来曾主芙蓉。人间兴亡万感,看千年、与梦皆空。披衣起,倚阑干、人在笑中。
这首《声声慢·残梦和儿韵》并非易安居士那首“寻寻觅觅”的复刻,而是一阕借“残梦”为壳、以“和儿韵”为契机的“反悼”之作——它把通常用于悼亡、忆旧的慢词,写成了一场“梦中醉——钟外醒——阑干笑”的三级跳:先让魂魄在梦里“无力随风”,再让肉身被钟声“吹度”而惊醒,最后让“人”在“笑中”把千年兴亡、个人情仇一并抖落。
全词九十六字,却像一架袖珍的“时间望远镜”:一端对准“花前醉金钟”的微观欢娱,一端扫过“千年与梦皆空”的宏观废墟;中间只隔“一声山外晴钟”,便把“情痴”与“兴亡”压缩成同一粒尘埃。词人用“倦”“迟”“无力”“濛濛”一连串“低气压”字眼,先给梦境涂上灰蓝色;再用“忽一声”陡转,像利刃划开绸缎,让“晴钟”成为“时空转换键”。
收束时却不用“泪尽”“肠断”这类常规悲剧符码,而以一个“笑”字,把大悲炼成了冷谑——这“笑”并非豁达,也非狂喜,而是“看千年、与梦皆空”后,对“情”本身的倦极反噬:既然连“平生”都“难记”,那“芳卿”“芙蓉”又凭什么被供在记忆的祠堂?于是“寄谢”二字,成了最礼貌也最残忍的诀别:我向你道谢,因为“你”曾是我梦里的主角;我也向你告别,因为“我”已连梦都懒得再做。
“情痴倦极”四字,是全词的情感总阀。“倦极”不是简单的“累”,而是“痴”到尽头、燃料耗尽的“熄火”状态;它把“情”从动态的“燃烧”变成静态的“灰烬”,于是下文“天阔归迟”便不再是“归人”的具象,而是“归途”本身被无限拉伸,拉伸到“天阔”都容不下、风都驮不动的程度。
这句看似写景,其实是写“时间感”的崩溃:当“痴”再也支撑不了“归”的执念,空间就会像橡皮筋一样失去回弹力,只剩“迟”的无限延长。紧接着“吟魂无力随风”,把“魂”写成一片“纸灰”,连“吟”——这传统意义上最轻、最空灵的精神活动——都无力承载,只能“随风”而逝;而“风”在这里并非浪漫的助手,而是冷酷的搬运工,把残余的“魂”直接拖进“月落墙阴”的暗角。
“月落”与“墙阴”构成一处“时间死角”:月已落,夜将尽,却又未到“日出”;墙阴是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于是“一屏睡睫濛濛”便不再是“美人春睡”的旖旎,而是“梦”被钉死在“墙阴”里的标本——睫毛成了屏风的流苏,屏风成了梦的棺材,而“濛濛”则是灰尘与泪水的混合物,把“梦”与“醒”的边界刷成一片毛玻璃。
下片“觉来重重追忆”,表面是“醒来”,其实是“坠入第二层梦境”:在“残梦”与“追忆”之间,词人设置了一道“游尘”的陷阱——“似游尘飞去,那拾遗踪”。“游尘”是阳光里可见的微粒,轻到无法捕捉;用它比喻“追忆”,便宣告了“记忆”的不可能:你以为“醒来”就能抓住梦的尾巴,却发现“梦”早已自我分解为尘埃,连“踪迹”都成了悖论——“拾”与“遗”天然矛盾:既然已“遗”,又如何“拾”?
于是“寄谢芳卿”便成了一种“反祭祀”:传统悼亡是“设坛”以“招魂”,此处却是“寄谢”以“送魂”——不是“我”留不住“你”,而是“你”已不配被“我”留住。“向来曾主芙蓉”一句,把“芳卿”从“情人”升格为“花神”,却又在下一秒让她与“芙蓉”一起贬值:因为“人间兴亡万感,看千年、与梦皆空”,连“芙蓉”这座“花之宫殿”都不过是“临时租摆”,更遑论“主”其芳华的“卿”?
于是“披衣起,倚阑干、人在笑中”便成了一个“卸载”动作:把“情”卸载,把“梦”卸载,把“兴亡”卸载,最后连“哭”都卸载,只剩一个“笑”作为“空”的占位符。这个“笑”是“阑干”外的“人”发出的,也是“阑干”内的“我”听见的;它像一道冷冷的回波,把“情痴倦极”的“极”字,弹回了“空”的深渊。
至此,词人才完成了一场“反抒情”的抒情:用“梦”的残片证明“情”的废墟,再用“笑”的回声证明“空”的繁华——原来“空”并非“无”,而是“笑”在“阑干”上投下的那道影子,轻到无法称重,却重到足以压垮千年。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