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天不得意,触地无知觉,人生寻此缘自非近。詹天游,首见:玉梅花下遇昭君,不曾真个也销魂。便是和詹天游就访,真无须之。
桂枝,喻名贵的树木。《晋书》卷五十二郄诜传载,郄诜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自称“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后世因此称进士及第为折桂,进士自喻为桂枝。五代王定保《唐遮言》卷三在唐裴思谦《及第后宿平康里》诗:“夜来新惹桂枝香。”唐袁浩登第后亦作《寄岳阳严使君》:“桂枝香惹蕊枝香。”调名当本于此。
桂枝香(和詹天游就访)
晓天凉露。天上玉箫吹,飞声如雨。金阙高寒,闲却一庭梅雨。漫漫八表尘埃梦,把文章、洗空千古。精神一似,风裳水佩,兰皋蘅浦。
看万里、跳龙跃虎。甚花娇英气,剑清尘妩。憔悴江南,应念小窗贫女。朱楼十二春无际,倚苍寒、青袖如故。茶香酒熟,月明风细,试教歌舞。
这首《桂枝香·和詹天游就访》以“凉露”“玉箫”起笔,将读者骤然引入一个清寒澄澈、却又隐隐跃动的天宇。词人先写“晓天凉露”,四字如冰丝坠玉,把破晓时分的清泠之气凝成一颗冷露,挂在天地眉睫;再写“天上玉箫吹,飞声如雨”,把听觉的箫声化作视觉的“雨”,于是无形的音波有了重量,有了光色,自九霄飘洒,洗涤尘寰。
这一句是全篇的“起势”,也是“破题”:它既点明“访”之由——因闻天音而思下凡,又为通篇定下“清寒”“飘洒”“跳脱”的基调。箫声是“引子”,亦是“线索”,它从云端吹到人间,从金阙吹到江南,从龙跃虎跳吹到小窗贫女,把看似散碎的意象串成一气,使上片之“虚”与下片之“实”得以无缝过渡。
“金阙高寒,闲却一庭梅雨。”一句极耐咀嚼。“金阙”本指天宫,亦可暗指临安宫苑;“高寒”是体感,也是政治气候的隐喻:南渡之后,偏安江左,朝廷清寒,士人枕戈,而“一庭梅雨”却“闲却”,写尽英雄无用、国器蒙尘之悲。梅雨本为江南初夏物候,词人却把它搬到“金阙”之下,造成时空错位:帝所闲置的不是雨,而是“人”——那些本可“跳龙跃虎”的英才;闲置的也不是“雨”,而是“春”——那些本可滋育苍生的甘霖。于是“闲却”二字,像一把冷刃,轻轻划破盛世表皮,露出内里的苍白与锈迹。
“漫漫八表尘埃梦,把文章、洗空千古。”两句承上振起,由“闲置”之悲转入“洗涤”之想。“八表”极言其广,“尘埃梦”极言其浊:百年苟且、万里烟尘,皆成一场混沌大梦;而“文章”却可“洗空千古”,把横亘时空的污浊一次淘尽。这里,词人把“文章”提升到“箫声”一样的“天音”地位,赋予它再造乾坤的伟力;但“洗空”并非简单的否定,而是“澄汰”——像秋雨刷洗长空,像箫声荡涤俗虑,使“千古”之重化为“万里”之轻。
于是,精神腾跃,风骨开张,遂有下句“精神一似,风裳水佩,兰皋蘅浦”之飘逸:词人自况,亦况友,以屈原“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的芳洁,写“詹天游”之“天游”之姿;以“兰皋”“蘅浦”的幽芳,写“文章”返本归真后的清刚。至此,上片由“天音”而“金阙”,由“尘埃”而“文章”,完成一次由浊到清、由实到虚的精神飞升。
过片“看万里、跳龙跃虎”,以“看”字领起,笔势陡转,由清虚再入峥嵘。“跳龙跃虎”四字,既是山川雄姿,也是人才奋迅;既写“万里”河山之壮,也写“十二”朱楼中人之英。词人用“甚”字设问,把“花娇英气”与“剑清尘妩”并举,造成强烈反差:花本柔物,却具“英气”;剑本杀器,却呈“清妩”。一“娇”一“清”,一“英”一“妩”,把刚柔、阴阳、生死之对立,揉成一刀两面、一体双生的美学锋芒。它暗示:真正的“文章”不是脂粉,也不是锈铁,而是“花”之“英气”与“剑”之“清妩”的合一,是血与泪、铁与火、山河与女儿同炉锻出的一口“寒芒”。
然而锋芒再利,也斩不断“憔悴江南”的现实。“应念小窗贫女”一句,把巨笔陡收,从“万里”缩至“小窗”,从“龙虎”缩至“贫女”,形成情感上的“断崖式”跌落。此处用“贫女”自喻,亦喻国:江南如贫女,虽“十二春无际”,却“倚苍寒、青袖如故”。
“十二”极言其多,却“无际”而“苍寒”,写尽“春”之盛与“人”之凋;“青袖如故”四字,更把“贫女”之清寒、之坚贞、之寂寞,写得入骨:她虽憔悴,却不肯换绮罗;虽寂寞,却不肯倚朱门;虽“苍寒”,却仍“青袖”一袭,以本色对天。这里的“青袖”与上片“风裳水佩”遥映,一虚一实,一清一贫,共同构成词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肖像。
结拍“茶香酒熟,月明风细,试教歌舞”,看似闲笔,实为“以乐景写哀”的反弹琵琶:茶已香,酒已熟,月已明,风已细,万物皆备,却只“试教歌舞”——“试”字下得极轻,极不确定,像一声未出口的叹息。它透露:纵有“歌舞”,亦不过是暂借清欢,聊慰寂寥;纵有“茶香酒熟”,也换不来“跳龙跃虎”的江山再造。
于是,全词在“月明风细”的温柔包裹中,悄悄渗出“金阙高寒”的苍凉;在“茶香酒熟”的浅醉里,暗暗透出“洗空千古”的孤愤。箫声已远,剑花已敛,唯余“小窗贫女”之“青袖”,在苍寒中轻轻扬起,如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综观全章,词人以“箫声”为经,以“文章”为纬,以“龙虎”之壮与“贫女”之哀为两极,织成一幅“清寒中有峥嵘,孤愤里见温柔”的复调画卷。它既是一次“就访”的即席酬答,也是一篇“自写胸襟”的幽独宣言;既有“洗空千古”的霸悍,也有“青袖如故”的坚贞;既写“江南憔悴”,又写“月明风细”;既让“剑”与“花”同舞,也让“龙”与“虎”同跃。于是,家国、身世、才情、友谊,皆在“箫声”的一吹一收之间,化作“飞声如雨”,淋透千载之下每一个“倚苍寒”而“青袖如故”的读书人。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