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以天地为信,知其不改而常成。霸王祠是为纪念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而建的。公元前二零二年,西楚霸王项羽兵败,自刎于此。当时就地墓葬了项羽的残骸和血衣,故称“衣冠冢”。后人于此建亭祭祖,人称“项亭”。
酹江月(题乌江项羽庙)
白蛇宵断,逐鹿人、交趁罾鱼群起。赤帜雄张军缟素,龙种天生大器。堪鄙猴冠,自为狼藉,楚帐多尘垒。胆寒垓下,一鞭东窜休矣。
亭长空舣扁舟,范增群辈,尽涂脂流髓。望断秦关无限恨,羞面江东山水。购首千金,若为名利,黯黯斜阳里。石炉灰冷,美人魂落烟翠。
这首《酹江月·题乌江项羽庙》以慷慨苍凉的笔调,借古讽今,将项羽的悲剧人生与千古功过一并揉进江月、夕照、灰炉、烟翠的凄迷意象中。作者并非单纯凭吊,而是以“酹江月”这一动作作为抒情发端:把酒浇在江心月影之上,既是对项羽英魂的祭奠,也是对一切兴亡、成败、名利的浇奠。
词一开篇,“白蛇宵断”四字,用汉高祖斩白蛇之典,却将“断”字置于“宵”字之下,顿显夜色如铁、杀气横空,暗指秦末群雄并起的大势已成,而“逐鹿人、交趁罾鱼群起”一句,以“罾鱼”喻天下英豪,写尽乱世英雄如过江之鲫,争噬一脔的纷扰。罾为鱼网,鱼入网则难逃,隐喻群雄虽一时腾跃,终难逃时势与命运的巨网。两句劈空而来,气势森然,为全篇定下“功业易逝、英雄易折”的悲剧基调。
“赤帜雄张军缟素”一句,承上启下,写项羽渡江西向、义旗猎猎之威。缟素本为丧服,此处却与“赤帜”并置,色彩强烈对冲:赤者,火也,热血也;缟者,白也,死亡也。赤帜翻飞之下,全军披素,既暗示为楚怀王发丧、誓灭暴秦的义举,又暗伏“虽胜亦亡”的悲剧谶语。紧接着“龙种天生大器”,以“龙种”称项氏,切其世为楚将的贵胄身份,也暗用史迁“羽之兴起也,如龙跃于渊”之评。一句“天生大器”,写尽项羽的桀骜与自信,也写出天命所归的幻象;然而大器终成“大戚”,愈显其折戟沉沙之惨。
过片“堪鄙猴冠,自为狼藉,楚帐多尘垒”,笔锋陡转,由赞而斥,斥的却不是项羽,而是那些“猴冠”——沐猴而冠的诸侯与左右逢迎的群小。狼藉、尘垒,写军容之衰败,更写人心之溃散。楚歌四起之时,非战之罪,乃众叛亲离之罪。作者在此以一“堪鄙”字,倾泻出对蝇营狗苟者的极度轻蔑,也为下文“胆寒垓下”蓄势。
“一鞭东窜休矣”,七字写尽项羽突围之仓皇,更写其“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绝望。一个“窜”字,把昔日拔山扛鼎的霸王写成落荒之犬,其痛何如!其哀何如!然而作者并未一味悲悯,而是冷笔作收:“休矣”二字,如当头棒喝,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宣告英雄神话的破产。
下片“亭长空舣扁舟”,转入乌江渡口。亭长舣船待渡,是史实;而“空”字则点出项羽已自刎,舣舟无人,江流自去,空余浩叹。下一韵“范增群辈,尽涂脂流髓”,笔锋再转,痛贬项氏麾下谋臣。范增素称“亚父”,而竟不能救主,作者以“涂脂流髓”四字,极写其膏粱肥己、销铄骨髓之丑,语带诛心,几同鞭尸。史家但言范增“疽发背而死”,词人以“流髓”形容,乃夸张其“病在骨髓,不可救药”,亦喻项氏之亡,亡于骨髓已枯。两句一“空”一“尽”,把项氏失助、众谋土崩之状写得锥心刺骨。
“望断秦关无限恨”,复归项羽自身。秦关者,函谷也,昔年沛公先入关,羽破关而入,焚阿房、杀子婴,一时势如雷霆;而今兵败身死,回望秦关,只剩“无限恨”三字。恨什么?恨沛公之狡、恨诸侯之背、恨时运之不济,抑或恨自己刚愎不能用范增之言?
词人并不点破,只以“羞面江东山水”紧承,让“恨”与“羞”交织:恨深故羞重,羞极故自刎。江东八千子弟同出,今无一人还,纵江水无恙,青山依旧,而霸王已矣,何颜以见?两句一纵一收,把项羽“天亡我非战之罪”的悲慨与“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的愧痛合而写之,沉郁顿挫,令人低回。
“购首千金,若为名利”,再拍一笔,写刘邦悬赏项羽之首“千金,邑万户”。在词人看来,这千金万户不过“名利”二字,而项羽却以头颅拒之:宁赠故人吕马童,不使汉兵得而分之。此种傲兀,反衬“名利”之尘俗,亦透出词人对功业、爵赏的彻骨冷哂。紧接着“黯黯斜阳里”,以景结情:乌江渡口,斜阳一抹,为全篇抹上血色残辉。此处“黯黯”兼写天色与人心,既沉且远,收束上文英雄之恨、之羞、之傲,并悄然为结句铺垫。
末句“石炉灰冷,美人魂落烟翠”,一笔双绾,既写眼前项羽庙之萧条,又写史中虞姬自刎之哀。石炉者,祠庙之香鼎也;灰冷,则香火绝、游人稀。美人魂,指虞姬;烟翠,既指庙畔芳草凝烟,亦指虞姬香魂化碧,与草木同翠。一句“魂落”,写香消玉殒之倏忽,也写英雌随霸王俱逝之决绝。
词以“灰冷”与“烟翠”对举,一冷一翠,一枯一荣,既成强烈视觉反差,又寓“色空”之思:纵铁血功名、千般粉黛,终归冷灰荒烟。至此,词人把酹酒之意、凭吊之情、千古之叹,一并揉入江月烟波,悠然作收,而余味浩茫,令人三叹。
通篇结构,上片写群雄蜂起、项氏盛衰,重在“气”;下片写乌江遗恨、庙貌荒凉,重在“魂”。气之盛也,如烈火烹油;魂之逝也,如冷灰飞烟。中以“亭长空舣扁舟”换头,作由史及今之转捩;以“黯黯斜阳里”暗渡,引出荒祠残炉。全词用典而不滞,锤炼而不见斧痕:如“罾鱼”之喻,将“逐鹿”具象化;“猴冠”之骂,比“沐猴”更添一层狼藉;“涂脂流髓”则化用《左传》“膏腴之地”而益其惨毒。至若色彩之对照,赤与缟、翠与灰、金与黯,更使词境斑澜而凄厉。
情思层面,词人于项羽既有“龙种大器”之赏,亦有“一鞭东窜”之悲;于炎汉群彦,则投以“堪鄙”“流髓”之蔑视;于名利权位,更发“购首千金”之冷哂。多重情绪纵横开阖,终归“美人魂落烟翠”之一叹:叹英雄,亦叹美人;叹炎汉,亦叹自己;叹古人,实叹来者。于是江月无声,而词心震荡;乌江不波,而读者胸次翻江。千载之下,我们仿佛仍能见那袭断戟残旗,在斜阳烟翠间猎猎作响,似与词人同酹江月,共诉一曲“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浩茫悲歌。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