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宗臣,蝶恋花,清明前两日闻燕

作者:雪狐4651 更新时间:2025/12/1 20:00:02 字数:2398

小时识月不曾呼,如见再见恨非初。清明前两日闻燕,却是蝶恋花一词,蝶恋花原是唐教坊曲,后用作词牌,本名“鹊踏枝”。《乐章集》注“小石调”,赵令畤词注“商调”,《太平乐府》注“双调”。冯延巳词有“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句,名“黄金缕”。赵令畤词有“不卷珠帘,人在深深院”句,名“卷珠帘”。司马槱词有“夜凉明月生南浦”句,名“明月生南浦”。韩淲词有“细雨吹池沼”句,名“细雨吹池沼”。贺铸词名“凤栖梧”,李石词名“一箩金”,衷元吉词名“鱼水同欢”,沈会宗词名“转调蝶恋花”。

蝶恋花(清明前两日闻燕)

年去年来来去早。怪底不来,庭院春光老。知过谁家翻别调。家家望断飞踪窅。

千里潇湘烟渺渺。不记雕梁,旧日恩多少。匝近清明檐外叫。故巢犹在朱檐晓。

这首《蝶恋花》以“清明前两日闻燕”为题,借燕子春归而“不来”的细微情节,展开一幅烟水迷离、时光老去的心灵图景。全词仅六十字,却层层转折,把自然节序的推迁、人间恩义的存没、岁月无情的剥蚀与个体生命的怅惘,交织成一声绵长的叹息。

词人没有正面抒写“我”的形貌,却通过“望断”“不记”“犹在”等心理动词,使读者感到有一个沉默的凭栏人,正与空庭、旧梁、远天、啼燕一起,被卷入更大的时间漩涡。通篇以“燕子”为眼,而又不黏滞于咏物,让它成为牵动众感的“信使”,于是物我之间、今昔之间、远近之间,皆借轻燕一翅,得以贯通。下面按意脉分四层细绎,再申言其艺术特质与情感容量。

一、“年去年来来去早”——一句劈头便作往复之势。“年去年来”是时间的大循环,“来去早”是物候的小变异。四字叠用,声调急迫,似闻促织之鸣,先为全词按下焦躁的拍子。紧接着“怪底不来”,把自然现象瞬间转译成心理事件:春光已老,而旧燕未返,于是寻常风景蒙上疑云。

此处用“怪”字极见匠心,它把客观“迟到”转化为主观“失约”,赋予燕子以人格,使下文“别调”“恩多少”等拟人化描写水到渠成。值得注意的是“庭院春光老”一句,以“老”字状春,化抽象为可触,庭院被时光熬成一把枯茶,色香味俱逝,而“老”之感觉,实从“不来”的燕子反观而出。燕与春,本为同义反复的意象,如今一缺一残,遂成对照,愁绪由此生根。

二、“知过谁家翻别调”——此句最耐回旋。燕子既已“不来”,词人却偏要设想它“知过谁家”,一笔把视线从自家庭院推向茫茫他处。“翻别调”三字,暗示燕声已改,亦暗寓人心之迁:旧弦不再,新声杂作,自然界的微小变徵,被放大为人事巨变的隐喻。于是“家家望断飞踪窅”一句,由一己之怨扩散为万家之愁。“家家”与上文“谁家”首尾呼应,形成广角镜般的摇移:无数庭院,无数空眸,同被一点“飞踪”所牵制,而“窅”字写尽长空无痕、凝眸无着的集体怔忡。词至此,空间被拉远,情感被摊薄,呈现一种“散点透视”式的苍凉。

三、“千里潇湘烟渺渺”——过片忽然宕开,以水天空濛的远景承接“飞踪窅”,使情绪从“庭院”跃入“江湖”。潇湘本为骚人迁客之地,烟波浩渺最易勾起漂泊之叹。燕子或正掠过这片浩茫,却“不记雕梁,旧日恩多少”。“不记”二字冷峻,将前面所有牵肠都抹成自嘲:纵有雕梁画栋、绵岁暖巢,一旦翅影远去,便成空无。

此处“恩”字下得极重,它把人与燕的年年重逢,写成一种“恩义”——自然对人类不离不弃的抚慰,亦是人与人之间借燕传书的期约。如今“恩”被轻忘,则人世一切温柔承诺,皆似可随羽翼散入烟波。句中“旧日”与开篇“年去年来”遥映,形成闭合式回环,暗示时间并非直线,而是无情的碾轮,碾碎所有曾被命名的“恩情”。

四、“匝近清明檐外叫。故巢犹在朱檐晓”——结尾忽又收回,写燕子终于在清明前两日归来,似欲给全词一个亮斑。然细味之,则悲慨更深。“匝近”二字,写声旋檐下,若近若远,似报信亦似迟疑;“叫”字紧接“清明”,使人想到“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断魂氛围,于是这声啼里自带寒意。

更妙在“故巢犹在”一转:巢虽在,而“朱檐”已非旧日颜色,或已褪色,或已易主;燕之“识”与“不识”,人之“见”与“不见”,皆成疑问。词以“晓”字收束,时间定格于破晓一瞬,烟光微动,朱檐与空巢同浸冷露,未来得及展开的朝景,已先被昨夜残梦浸透。全词至此声停味永,留下“巢”与“檐”的空框,让读者自去填补岁月蚀剥的斑痕。

艺术上,本词善用“以小见大”的显微之法。燕子不过掌大之物,却被写成千里烟波的载体;清明不过二十四候之一,却被写成“恩情”死生契阔的界碑。词人不断转换视角:先庭院,再千家,再潇湘,最后回到檐下,形成“显微—望远—显微”的镜头运动,使情绪在收缩与释放间层层叠加。

语言则简洁而多义,如“老”“怪”“别调”“恩”“窅”“匝”等字,皆兼具形容、动作、心理多重功能,看似平易,细按之皆有裂缝,可供怅惘渗入。尤其“不记恩多少”一句,用现代眼光看,几乎是对“记忆与遗忘”主题的先行触及——自然并非人类情感的永久储存器,它随时会格式化自己,而人却总以为某些温柔会被永远收藏。

扩而言之,词中“燕子”亦可视为一切“美好惯例”的象征:童年准时归来的摇桨船、青年必赴的樱桃约、中年倚门待到的书信……凡曾如约而至却忽然缺席之物,皆能触发“怪底不来”的悬空感。而“烟渺渺”则像现代人面对信息洪流时的失重:万千界面同时开启,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确认“旧日恩多少”的坐标。

于是“故巢犹在”成了最辛酸的慰藉:世界或许还为你保留了一个位置,只是你已认不出它的颜色,也调不准当年共振的频率。词人以宋人笔墨,提前写出了现代人普遍的“失约焦虑”与“怀旧无能”,遂使这首小词超越节序吟叹,成为穿越时间的寓言。

合而观之,全词无一字明言愁绪,而愁绪自远;无一字直斥薄幸,而薄幸自见。它用轻燕之“失约”折射人情之“易逝”,用烟水之“渺渺”反衬恩义之“微渺”,用故巢之“犹在”暗示人心之“难再”。短短六十字,竟能涵容个体记忆、集体情绪、宇宙推迁三重时空,可谓“纳须弥于芥子”。读者若于清明前两日独倚朱檐,闻燕声回旋,再读此词,恐亦会恍然:原来千年前的那个“望断飞踪”之人,就是我们自己。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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