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西麓,暗香,馆娃艳骨

作者:雪狐4651 更新时间:2025/12/3 20:00:02 字数:2105

就不说词是谁的了,既然安排上这一首,就按新的来。西湖社友有千叶红梅,照水可爱。问之自来,乃旧内有此种,枝如柳梢,开花繁艳,兵後流落人间。对花泫然承脸而赋。

西湖岸侧,社友庭前,千叶红梅临水而立,宛若霞帔轻展。其枝柔若柳梢,随风轻拂碧波,映得水面艳影叠叠;花瓣层叠如绣,殷红欲滴,繁艳不输当年春色。询及花源,方知此株原植旧内,靖康兵燹后,宫苑倾颓,名花流落人间,辗转至此。

遥想昔时临安宫阙,红梅植于琼阶玉砌之畔,受雕栏呵护,沐皇家清芬,何等矜贵。如今朱墙已圮,金殿成尘,唯有此花劫后余生,在寻常巷陌吐露芳馨。花影摇曳间,似见故苑笙歌,转瞬又为兵戈之声惊散;暗香浮动里,恍闻宫娥笑语,忽被风雨呜咽取代。

残枝犹带宫闱韵,艳色难遮黍离悲。观此花,如见南宋兴衰缩影——昔日“花满河阳”之盛景不再,只剩断壁残垣之怅惘。对花泫然,泪落沾襟,不知是为这流落的名花,还是为那逝去的故国繁华。

暗香,宋姜夔自度曲,见《白石道人歌曲》。词咏梅花,因林逋《山园小梅》诗“暗香浮动月黄昏”句,取为调名。注仙吕宫(夷则宫)。其自序云:“辛亥之冬,予载雪诣(范)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元陆友《砚北杂志》亦载此词本事。张炎用以咏荷花、荷叶更名“红情”“绿意”。暗香,又名“红香”“晚香”。

暗香

馆娃艳骨。见数枝雪里,争开时节。底事化工,著意阳和暗偷泄。偏把红膏染质,都点缀、枝头如血。最好是、院落黄昏,压栏照水清绝。

风韵自迥别。谩记省故家,玉手曾折。翠条袅娜,犹学宫妆舞残月。肠断江南倦客,歌未了、琼壶敲缺。更忍见,吹万点、满庭绛雪。

这首《暗香》通篇以红梅为骨,却借花写人,借人写史,借史写情;花耶?人耶?国耶?身世耶?层层掩映,复层层洞穿,遂成一阕“艳骨”与“血魂”交织的复调挽歌。上片以“馆娃艳骨”四字破空而来,直将吴宫西施的绝代容色与雪里红梅的冷艳肌骨并置,一艳一冷,一古一今,瞬间拉开时空的纵深。

“数枝雪里,争开时节”,是花亦是魂:雪之白,花之红,白愈白,红愈红,逼出“底事化工,著意阳和暗偷泄”的惊问。诗人不言“造化”而曰“化工”,似暗斥天地工匠以狡黠手段偷泄春阳,使红膏染质,枝头如血。一“偷”字,使自然力带上了鬼魅气:仿佛宇宙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胭脂与鲜血一并注入花苞,让本该冷寂的冬景骤然迸出惨烈的暖色。

于是,梅的红不再是高雅的“冰姿”,而成了“红膏”“如血”的创伤性意象,为全篇奠定“以艳写悲”的基调。“最好是、院落黄昏,压栏照水清绝”一句,忽又收拢激越,转入静观:黄昏院落,横枝压栏,花影沉水,血色与清波互映,愈艳愈寂,愈寂愈惨;那“清绝”二字,不是寻常风致,而是“艳骨”对镜自照,忽然发现水中之影竟是自己千年后的幽灵,一时魂惊魄悸、无言相对的“绝”。

下片“风韵自迥别”,承上启下,由“花中见色”折入“色中见魂”。“谩记省故家,玉手曾折”,一笔荡开,引入“故家”——南宋旧宫。词人不再旁观,而是以“江南倦客”自任,闯入花影:当年曾是“玉手”折来插鬓的宫梅,今日却由他这流亡的“倦客”再次攀折。花是人非,而花犹识人,遂有“翠条袅娜,犹学宫妆舞残月”之句。

梅枝在风中袅娜,恍似南宋宫妃的翠袖,犹记临安残月,犹舞《霓裳》旧谱;花影与舞影叠合,时间与空间错位,造成“幽灵重现”的幻觉。一句“犹学宫妆”,把“花”写成不肯忘旧的亡魂,也把“人”写成被记忆死死攫住的影子。物我不分,今昔互噬,词境至此,已非“咏物”,而是“借尸还魂”。

紧接着“肠断江南倦客,歌未了、琼壶敲缺”,情绪猛然爆裂:词人原欲对花长歌,借酒浇怀,却终至“歌未了”而怒击唾壶,壶缺酒溅,花前一片碎玉之声。这是东晋王敦“击缺唾壶”典故的化用,却把烈士壮怀改换为遗民剧痛:国家已矣,江南倦客连慷慨悲歌的资格也被剥夺,只能在花影里敲碎自己的影子。

结拍“更忍见,吹万点、满庭绛雪”,一声长号,把全词推向血色高潮。“绛雪”二字,最是无情:既是落花,又是凝血;既状花片之红,又状血点之冷。一阵风来,千瓣万瓣,同时吹散,如绛雪暴降,顷刻覆满空庭。那不仅是落花的葬仪,更是“艳骨”的最后一次裸露:枝头之红,终被风刀解裂,化为一地碎玉残脂,而“江南倦客”只能眼睁睁看着故国最后的颜色,被命运撕成漫天血雪。至此,花与人、古与今、红与血、艳与悲,一并轰然坍缩,唯余“满庭绛雪”在黄昏里无声燃烧——那是一幅静止的焚尸图,也是一首无声的挽歌。

若再向词外极目,可见此词实与白石《暗香》原题遥相呼应:白石以“梅边吹笛”忆合肥旧欢,此词则以“吹万点绛雪”哭故国亡魂;白石词“香”在月冷舟横的疏淡,此词“香”在血染雪压的惨艳;白石写“旧时月色”,是私人记忆的低回,此词写“故家玉手”,却是历史记忆的剖心。

词人把个人漂泊、家国倾覆、历史盛衰,一并压进“红梅”这一枚凄艳的意象,让“艳骨”成为时代遗骸的标本,让“绛雪”成为血泪交凝的碑文。于是,短短九十六字,竟包藏一场跨越五百年的幽灵对话:西施之骨、南宋之宫、江南倦客、吹雪狂风,都在同一枝红梅上重叠、渗血、碎裂。读罢掩卷,惟觉暗香浮动——那不再是梅香,而是历史深处挥之不去的血腥与胭脂混合的冷馥,直透骨髓,经年不散。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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