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履道,兰陵王,渭城朝雨

作者:雪狐4651 更新时间:2025/12/8 20:00:01 字数:2882

数几来人,不知年年。王灼《碧鸡漫志》卷四:“《兰陵王》,北齐史及《隋唐嘉话》称:齐文襄之子长恭封兰陵王,与周师战,尝著假面对敌,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武士共歌谣之,曰《兰陵王入阵曲》。今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或曰遗声也。此曲声犯正官,管色用大凡字、大一字、勾字,故亦名大犯。”

《兰陵王》为唐代教坊曲,宋人据旧曲制新声,王灼所说越调三段二十四拍者即此,始词为秦观所创。周词题为“柳”,格律极严,是宋词典范之作。《词苑萃编》卷二十四引宋人毛开《樵隐笔录》:“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此曲声犯正宫,管色用大凡字,大一字,勾字,故一名“大犯”。

兰陵王(渭城朝雨)

章台路。西出重城几步。秦楼晓、花气未明,一霎空濛洗高树。行人半倚户。飞去黄鹂自语。秋千小,不系柳条,惟有轻阴约飞絮。

钿车暗相遇。早拂拭红巾,初放鹦鹉。闻歌犹是淋铃处。掩面鸣筝,倚垆呼酒,东风重记旧眉妩。报伊共歌舞。

西去。屡回顾。渐客舍荒凉,嘶马先驻。玉关万里知何许。但倦拥荒泽,瓜洲难渡。将军垂老,望故国,夜寒苦。

这首《兰陵王·渭城朝雨》并非柳永、周邦彦、辛弃疾等名家名下的传世作品,也不是《全宋词》里可查到的常见词牌。它更像是一位当代作者以宋人笔法,借“渭城朝雨”的意象,自新的情词。然而,正因为它摆脱了“典故的牢笼”,反而让古典情境与个体生命体验赤裸相对:词里没有“南朝”可吊,没有“金谷”可游,只有“章台路”“秦楼”“玉关”这些被时间漂洗得发白的地理符号,像几枚空壳,等待后来者把体温灌进去。于是,词一展开,便像一幅被朝雨打湿的长卷:颜色晕开,轮廓消融,却反而让深埋于纸纤维里的情绪纤维根根直立。

“章台路。西出重城几步。”

章台,本为汉代长安街名,唐宋诗词里却已成为“花柳之巷”的借代;重城,即宫城与外郭的双重城墙。诗人不说明“谁”西出,只留下一个被雨丝拉长的背影,与“几步”的短促形成反差:才刚抬脚,已似千里。这种“空间被时间压扁”的错觉,为全词奠定了“未行先远”的怅惘基调。

“秦楼晓、花气未明,一霎空濛洗高树。”

秦楼,出自《列仙传》“秦弄玉吹箫”故事,后指青楼或歌楼。雨破晓而来,花气被湿气稀释,像未完成的梦;一个“洗”字,使雨拥有了拂欲、净尘的佛意,却又无情地把“高树”推向灰青色的背景——树愈干净,人愈孤零。

“行人半倚户。飞去黄鹂自语。”

行人未行,先倚门半掩,似在等一句挽留;黄鹂“飞去”又“自语”,把“人”的缺席衬得更加彻底:鸟声成了解语花,而人却无话。

“秋千小,不系柳条,惟有轻阴约飞絮。”

秋千是宋词里最常见的“少女象征”,但这里“小”得几乎可怜,连系绳的柳条也缺席,只剩“轻阴”与“飞絮”做无言的陪客。“约”字下得极妙:既是“约束”,又是“相约”,而飞絮终被轻阴“约”住,也终因无根而再度飘走——暗示下文所有相遇不过“一期一会”,注定短暂。

上片用极淡的笔墨,把“离别”提前预演了一遍:雨是冷的,花气是钝的,黄鹂是自言自语的,秋千是无人悬坐的。镜头始终停在“将行未行”的阈值上,让读者像站在一滴雨里,看世界缓缓放大又缓缓模糊。

中片“钿车暗相遇”,像是作者忽然把镜头拉近,让一场“意外”的艳遇闯进灰雨里。钿车,指以金银贝母装饰的闺阁小车;“暗”字既写两车擦肩而过的一瞬,也写心事未被点破。

“早拂拭红巾,初放鹦鹉。”

红巾是歌妓拭泪之物,鹦鹉是学舌之鸟,两个细节并置,便显出“久别重逢”的仓促:她一边抬手掩饰泪痕,一边放鸟学人声,仿佛要把“欢迎”说得更热闹,却反衬出真人的失语。

“闻歌犹是淋铃处。”

“淋铃”即《雨淋铃》,相传唐玄宗幸蜀,雨中闻铃,采其声作《雨淋铃曲》。这里借指旧日送别之曲。一个“犹”字,把时间和空间折叠:此刻的车中曲,竟与当年的马背铃叠印,像雨里的一面镜子,照见“我”和“她”同时回到从前。

“掩面鸣筝,倚垆呼酒,东风重记旧眉妩。”

她弹筝、斟酒,东风竟像账房先生,把“旧眉妩”细细点数:哪一年黛色深,哪一年柳腰怯。酒未入唇,眉已先低;筝弦未动,心弦已断。

“报伊共歌舞。”

一句极短的收束,却像把前面所有铺垫都压进枪膛:不是“与伊”,不是“为伊”,而是“报伊”——仿佛要把这些年因漂泊而欠下的债,一次性用歌舞偿清。至于能否偿清,作者不说,只留一个空白,让读者听见雨声里“歌舞”二字的回音,像空镗的枪响。

下片“西去。屡回顾。”

四字一句,节奏骤急,像车轮突然碾上碎石。行人终究上路,却“屡回顾”;顾的是谁?是方才钿车里的人,还是城堞上早已看不见的“秦楼”?词人不点破,只把镜头继续拉远:

“渐客舍荒凉,嘶马先驻。”

客舍荒凉,马却先停,仿佛连牲口也识途,知道前方更远的地方已无“舍”可歇。一个“先”字,把“人”的被动写极:尚未决定是否投宿,马已替你选好荒店。

“玉关万里知何许。”

玉门关在唐诗里常被写成“春风不度”的绝域,这里却用“知何许”把肯定句摇成疑问:万里之外究竟是何处?是功名,是戍边,还是死亡?诗人不提供答案,只让疑问像雨丝一样,一根根插进行人心脏。

“但倦拥荒泽,瓜洲难渡。”

“倦”字是全词情感最直白的一次外露:不是“苦”,不是“惧”,而是“倦”——一种被时间抽掉骨骼的软。瓜洲渡是长江南北咽喉,古人自此可南返吴楚,但这里“难渡”的不止是天堑,更是“回头无岸”的心堤。

“将军垂老,望故国,夜寒苦。”

收尾十三字,像把前面所有灰雨、飞絮、黄鹂、钿车、红巾、歌舞、荒店、嘶马、玉关、瓜洲……统统压成一块冰,再放到将军掌心里。“将军”是谁?可以是他人,也可以是行人自况;可以是真实的武将,也可以是每一个被岁月打败的“自己”。

“垂老”与“故国”并置,便让空间的重隔变成时间的流逝:故国不在河西,而在“少年”;“夜寒”也不仅指边地气温,更是“老而知无路可归”的心理零下。词人把最重的“苦”字放在最末,却又不加任何形容,只让“苦”像夜色一样,自己慢慢洇开,于是读者在掩卷之后,才感到舌尖一点回甘——原来那一路灰雨,都是替“苦”打的底色;原来那所有相遇,都是为“苦”埋的伏笔。

纵观全篇,词人用“朝雨”做眼,把“离别—相遇—再离别”的三段式,嵌进一个“未行—乍逢—终老”的倒叙结构:上片是“将来”的预演,中片是“过去”的回声,下片是“现在”的绝境。雨作为唯一连贯的媒介,既清洗又淤积:它洗去旧眉的颜色,却淤积成夜寒的厚度;它让花气不明,却让飞絮终得轻阴一“约”。

在语言上,作者几乎不用生僻典故,却用“半倚户”“初放鹦鹉”“倚垆呼酒”这些极细的动作,把“人”钉在“瞬间”里;在节奏上,上片慢,中片骤快,下片又慢,像一场心脏病的三拍:停跳—狂跳—停跳。于是,一首看似“仿古”的词,竟有了现代电影剪辑的蒙太奇:长镜头、闪回、跳切、特写,最终把观众独自抛在黑暗里,让心跳声代替所有配乐。

如果非要为这首词找一句“中心思想”,也许只能是:人生所有的“重逢”都是假动作,真正的结局在“西出重城几步”时已经写好;而我们要用后半生万里,去验证那最初的几步。雨还在下,将军还在望,故国还在不可归处;至于读者,合上书,却听见自己心里的黄鹂,仍在“自语”——那是对“未行先远”的自己的,一声迟到的问候。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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