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桂子,桂子字德芳,号玄同,淳安人。咸淳七年(一二七一)进士,有雪舟脞。其父吴攀龙少与方逢辰、何梦桂同窗学友,桂子幼出继邵氏,以太学上舍登咸淳七年进士。任处州府学谕教授。宋运讫录(宋将亡)解组(辞官)赋归,避地云间(今上海淞江)入赘曹氏,居泖湖之蒸溪,濒湖构亭,名“雪舟”著述其间。有《雪舟脞稿》十卷、《雪舟脞谈》二十卷《无宅七铭》、《后七铭》、《续七铭》等著作。
宋朝灭亡后,邵桂子终生不仕,迁至松江华亭隐居,娶松江曹应符之女为妻,遂成松江华亭人。史料称,邵桂子学识渊博,为松江斯文领袖长达四十年之久。
沁园春(李娶塘东曾)
知是今年,一冬较暖,开遍梅花。有一朵妖娆,塘之东畔,东君爱惜,云幕低遮。小萼微红,香腮传粉,把寿阳妆取自夸。谁知道,忽移来秀水,深处人家。
清香扑透窗纱。渐仙李农华无等差。这冰姿一样,玉颜双好,月明静夜,疏影横斜。传语曹林,须将止渴,结子今番早早些。梅自笑,嗔贺新郎曲,待拍红牙。
这首《沁园春》以“梅花”为经,以“人事”为纬,把自然界的一朵早梅写得既有“移根换土”的戏剧性,又有“嫁女迎亲”的喜庆感,更暗含“祝寿生子”的民俗心理。通篇用“梅”作眼,却句句落在“人”身上:写梅之暖、梅之香、梅之影,正是写新婚之喜、寿诞之祝、子嗣之盼;写梅之“移来”,正是写新娘之“过门”。词人把自然时序、民间风俗、个人情怀三层意象叠合为一,遂成一部“梅之婚俗史”,也是一幅“人间吉祥图”。
一、上片:一朵梅的“婚旅”——从“东畔”到“深处”
起三句“知是今年,一冬较暖,开遍梅花”,先布“天时”。既点“今年”,又点“暖冬”,看似寻常,却为后文“一朵妖娆”预先腾出舞台:因气候偏暖,众梅争发,而独标“一朵”,愈见珍罕。接着空间镜头拉近:“塘之东畔”,四字嵌两地名,一虚一实。“塘”即题中“塘东”,是实地;“东君”是春神,却又是虚拟。
词人让“东君”亲手“云幕低遮”,仿佛高堂张幔,为待嫁女郎布置洞房。下面再写花之容色:“小萼微红,香腮传粉”,以“寿阳妆”故事入词,把梅花妆与人面妆打成一体。寿阳公主梅花点额,本是典故,这里却翻一层:不是人学梅妆,而是梅自窃“寿阳妆”以“自夸”,花之骄矜、之得意,跃然纸上。
然而笔锋陡转:“谁知道,忽移来秀水,深处人家。”前面如许铺垫,原是为着“出嫁”这一刻:从“塘东”到“秀水”,是地理之迁,也是身份之换——由“东君爱惜”的闺秀,变为“深处人家”的新妇。词人用“忽”字,写尽嫁娶之猝然、之惊喜,也埋伏了后文“早结子”的殷切。
二、下片:梅香透窗——仙李同芳与“冰姿双好”
过片“清香扑透窗纱”,承上启下:上片写花之“移”,下片写花之“香”;上片写“一朵”,下片写“双枝”。“渐仙李农华无等差”,一句把“李”姓新郎与“农华”(即“浓华”)并置,暗示“李娶”之喜。古人以“仙李”称李树,又暗指老子李氏,这里借指新郎家世;而“农华”即浓华,指梅之艳色,也指新娘的青春。
词人用“无等差”三字,将“冰姿一样,玉颜双好”推向极致:冰清玉洁,一双璧人;月明静夜,疏影横斜,既是花影,也是人影。于是自然跌出“传语曹林,须将止渴,结子今番早早些”。“曹林”是曹操“望梅止渴”典故中的梅林,这里借指所有梅树;“止渴”表面说梅子可生津,里层却用“望梅”之“望”,转作“盼望”之“望”;“结子”既是梅之结实,更是新娘之“早生贵子”。
一句三关,把植物学、民俗学、心理学同时引爆。结拍“梅自笑,嗔贺新郎曲,待拍红牙”,把全词喜剧气氛推向顶点:新娘既喜又嗔,喜的是“贺新郎”之曲,嗔的是“贺新郎”之调笑;红牙板一拍,婚礼的鼓乐、寿诞的鼓吹、生子之庆贺,俱在其中。梅花“自笑”,实是词人在笑:笑人间万事,皆可托于一朵梅;笑天地无情人有情,竟能把自然节候化作婚姻庆典。
三、意象层深读:梅之“三身”——花、人、神
花身:暖冬早梅,本为自然现象,词人却赋予它“妖娆”“自夸”的性格,使其成为戏剧主角。 人身:移根“秀水深处”,分明是新娘“出阁”;“清香透窗”,是洞房花烛;“结子早早”,是合卺祝子。 神身:东君为“春神”,曹林为“典故之神”,寿阳为“公主之神”,三神同场,把现实婚俗纳入神话叙事,使一朵梅同时具有“自然—人间—神话”三重时间维度。
四、语言艺术:嵌字、借典、双关
嵌字:题中“李娶塘东曾”五字,全被拆散嵌入词句。“李”见“仙李”,“娶”见“贺新郎”,“塘东”见“塘之东畔”,“曾”暗扣“曾氏”之“曾”,亦寓“曾经”之意——曾经一朵梅,今朝成婚礼。
借典:寿阳妆、望梅止渴、疏影横斜,三典连用,却都翻转原意:不是人学梅,而是梅自窃人;不是望梅止渴,而是望“子”解渴;不是林和靖之“疏影”,而是新妇之“双影”。
双关:“止渴”关合“望子”,“结子”关合“生男”,“红牙”关合“拍曲”亦关“红唇”;一词两义,甚至三义,遂使短短小令,层澜叠浪。
五、文化心理:暖冬—吉兆—早子
宋人风俗,以梅早开为“男兆”,因“梅”谐音“媒”,又象征“生子”——梅实酸而生津,暗寓“酸儿辣女”。暖冬之梅,尤属“瑞兆”:天公提前送春,便是提前送子。于是词人把“气候异常”写成“天作之合”,把“一朵早梅”写成“早生贵子”,把自然异象转化为婚姻吉谶,贴切民俗心理,也纾解了人们对暖冬的潜在不安——原来“异常”亦可为“吉祥”。
六、结构匠心:单线叙事与复调抒情
全词看似单线叙事:梅开—梅娇—梅移—香透—结子—笑曲。但每到关键节点,都插入复调抒情:“东君爱惜”与“自夸”是第一重抒情;“谁知道,忽移来”是第二重跌宕;“冰姿一样,玉颜双好”是第三重对位;“传语曹林”是第四重祈祝;“梅自笑”则是第五重自嘲与反讽。五重抒情,首尾相衔,遂使小令具有长篇叙事诗的容量。
七、余味:红牙拍处,春在枝头亦在人间
词以“待拍红牙”收束,声未起而意已远:红牙板一拍,是婚礼的喜乐,也是春神的羯鼓;是新娘的轻嗔,也是词人的祝福。梅花终将谢去,而“结子”之愿已深植人心;自然节律终将轮回,而人间喜庆却因一词而永恒。于是,当我们再读“知是今年,一冬较暖”,便不再只是气象记录,而是一句温暖的吉祥话:愿岁岁暖冬,愿年年早梅,愿每一对“冰姿玉颜”都能“结子早早”,愿天下有情人,俱得“疏影横斜”的静夜,共赏“清香扑透窗纱”。
这首《沁园春》小令,表面咏梅,实则写婚;表面写婚,又暗合天地生生之德;既嵌姓名,又寓祝颂;既用典故,又翻新意;既具民俗之趣,又含人伦之温。九十余字,竟能装下“气候—植物—婚礼—寿诞—生子”五条叙事线,且使它们互文共生,彼此照亮,真可谓“以梅为蝶,以词为茧,化一出人间吉庆之蛹,振翅而飞,香透万家窗纱”。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