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桂子,满江红,税官之扬州任

作者:雪狐4651 更新时间:2025/12/18 20:00:02 字数:4609

一如命,半为径,是人贪得无庆。满江红,调名来源说法不一。一说调名咏水草。满江红是一种生长在水田或池塘中的小型浮水植物。秋冬时节,它的叶内含有很多花青素,群体呈现一片红色,所以叫作满江红。

一说调名咏江景。唐代诗人白居易《忆江南》词有“日出江花红胜火”之句,描绘太阳出来光照江水的美丽景象。一说调名咏曲名。清毛先舒《填词名解》和清冯金伯《词苑萃编》等书记载,唐朱庆余志怪小说《冥音录》中载有“上江虹”曲名,后转易“上”“虹”二字得《满江红》调名。

满江红(税官之扬州任)

离却京华,到这里、二千八百。穷醋大、齐齐整整,岂无贷揭。随地平章花与柳,为天评品风和月。只留得、一管钝毛锥,一丸墨。

初不是,丝绵帛。又不是,茶盐铁。更有苏州破砚,兔园旧册。一领征衣半尘土,两头蒻笠几风雪。问栏头、直得几多钱,从头说。

这首《满江红》以“税官之扬州任”为题,却非一般送别颂圣、歌吹扬州的熟调,而是把“税官”这一向来被视作“肥差”的关津小吏,写成一介“穷醋大”的酸寒书客。词人先以“离却京华,到这里、二千八百”一句,劈空掷出空间距离:从帝都到扬州,恰好两千八百里。数字的冷静换算,把“宦游”的浪漫想象一下压扁——不是“烟花三月”,而是“二千八百”里的风尘;不是“下扬州”的潇洒,而是“到此”二字的沉重。七个字便奠定全篇骨格:自嘲,自怜,兼带一点自傲。

“穷醋大、齐齐整整,岂无贷揭。”一句尤妙。“穷醋大”是宋人市语,指寒酸秀才,本带讥讽;词人却偏要把它缀以“齐齐整整”,仿佛破袍方巾,也要浆洗得周正;更接一句“岂无贷揭”,索性把“穷”字坐实到借贷度日。自嘲得狠,便见出骨头硬:我虽穷,却偏要整齐;虽靠赊借,却不乞怜。下两句忽作飘逸之笔:“随地平章花与柳,为天评品风和月。”把“税官”写得像“天地闲人”,管领烟霞,平章花柳。其实正是反跌:官小无权,只能以山水作衙署,以风月当赋税。一庄一谐,一热一冷,把“仕途经济”与“诗人本色”的尴尬处境,写得栩栩欲活。

上片歇拍“只留得、一管钝毛锥,一丸墨”,把“权力”缩到极小,把“文人”缩到极纯:所谓“税官”,只剩一支秃笔、一块残墨。毛锥“钝”,墨仅“一丸”,既写清贫,亦写“无锋”——无权力之锋,也无杀伐之锋;然而唯其“钝”,反见坚持:钝笔尚能记账,尚能写词,尚能刻下这一段“酸寒”的自供。

过片以四个排比句,一口气把“丝绵帛”“茶盐铁”“苏州破砚”“兔园旧册”悉数驳回:既非炙手可热的盐铁专卖,也非苏杭精美的丝帛,连“苏州砚”也是“破”的,连“兔园册”(旧时村塾课本)也是“旧”的。四样东西,皆与“利”无关,却与“士”有缘:破砚旧书,恰是寒士图腾。排比之后,镜头忽然拉远:“一领征衣半尘土,两头蒻笠几风雪。”只十字,便是一幅“风雪税吏图”:身穿官家发放的“征衣”,却半是尘土;头戴遮雪的“蒻笠”,又屡经风雪。尘土与风雪,把“税官”从纸面推向千山万水,也把“二千八百”里的长途,化作可以触摸的粗粝。

结尾最突兀,也最冷峭:“问栏头、直得几多钱,从头说。”——把词笔突然变成账簿,把“风月平章”的豪气,一下捺进“一钱一文”的算盘。词人仿佛拨开算盘珠,向读者、也向自己,一笔笔清算:这趟远差,这身风尘,这支钝笔,到底值几个钱?问得无情,却答得无声:通篇没有数字回答,只剩“从头说”三字,让读者自去清算。所谓“当头棒喝”,至此竟成“当头算账”:算来算去,不过一领破衣、半肩风雪;算来算去,不过“一丸墨”的黑白世界。

通篇艺术张力,全在“热题冷写”。扬州本是“雄富冠天下”的金银窝,税官更是“近水楼台”的肥缺,词人却偏把“肥”写成“瘠”,把“金”写成“墨”,把“花柳繁华”写成“风雪破笠”。越是“肥”的背景,越显出“瘠”的人格;越是“千金”的扬州,越衬出“一丸墨”的坚守。于是,一首小词,便成一幅“士与官”的尴尬肖像:在“官”的体系里,他不过微尘;在“士”的天地里,他仍要“平章风月”。

那支“钝毛锥”戳不破体制,却还能在纸上留下一声“问栏头”的自嘲。这一声,既是对铜臭的揶揄,也是对清贫的骄傲;既是对“税官”身份的解构,也是对“文人”底线的守护。千载之下,我们仿佛仍看见那个戴蒻笠、衣半尘的瘦影,在风雪扬州的关口,把一笔谁也看不懂的“账”,从头细说。

若把宋人词集比作一条浩荡长河,其间“红牙拍板”与“铜琶铁板”之声,往往喧阗耳目:或写“金鞭骏马”,或写“舞榭歌台”,连“宦游”也常带“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轻肥之想。而此词却像河底一块冷冽的沉铁,不随波光鳞影而闪烁,反以幽暗的寒芒,照出官场的另一面——“税官”的另一面。

词人用“二千八百”的里程,首先拆穿“宦游”常被涂抹的浪漫油彩:在交通端赖舟马的宋代,两千八百里意味着无数次晓渡寒江、夜泊荒驿;意味着要穿过淮河、长江的浊浪,要忍受三月梅雨、九月秋霖;更意味着一路过关、一路完税——而他自己,恰恰成了“收税”的人。讽刺与宿命,在起句便已叠影:一个被“税”驱赶的人,去“税”别人;一个被体制押解的人,却要去执行体制。数字的冷静,反而成为命运的炽痛:千里迢迢,不是“宦游”,是“流放”的变奏;不是“升迁”,是“磨勘”的别解。

“穷醋大”三字,尤须放在宋人市井语境中体味。《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里,所谓“醋大”常指“措大”,即穷书生,而冠一“醋”字,更取其寒酸“咬菜根”而“酸”味四溢之意。词人却偏把这顶“酸”帽自戴,且加“齐齐整整”四字,便如破袍上又缝一条新领,寒伧中透出倔强:我虽穷,却穷得有款式;虽“醋”,却醋得有骨气。

下句“岂无贷揭”再补一刀:连“齐齐整整”的袍子,也是赊来的。自嘲到此,已近乎自虐,却正是宋人“打诨”艺术的精髓——“打”得越狠,越见骨头生棱;谑得越辣,越显胸襟扛鼎。于是,读者在失笑之余,忽觉鼻尖一酸:原来“官服”不过借来遮羞,“官威”亦须举债方能撑起;而“威”与“羞”之间,隔着一纸会期的借券,风一吹就要簌簌作响。

“随地平章花与柳,为天评品风和月”两句,表面是“雅”,骨子里却是“愤”。宋代税官,掌榷酤、榷茶、榷盐之任,例有“课额”:年终若完不成“岁课”,要“填赔”甚至“刺配”。词人却说自己无权可弄,无课可征,只能把一腔“考课”的热情,拿去“考”山川花柳,“课”风月晴雨。

幽默的背面,是权力被抽空后的失重:当“官”被摘去“税”的利爪,便只剩“诗人”的闲手;而“诗人”之手,又偏偏被铐在“税官”的枷上。于是,他只能在“风月”里做一场无期徒刑的“假释”:白日,在关津口验货、称重、盖章;夜里,回到孤馆,把未用完的“权力幻想”挥洒在花柳之间。两句“平章”“评品”,用字极重,本属宰相、史官的职掌,却被他偷来按在“花柳”“风月”之上,便见出“以小搏大”的滑稽,也见出“以大观小”的悲凉:宰相可贬,风月难欺;税官虽微,亦欲替天行道——哪怕只道于一朵柳絮、一缕月光。

上片歇拍“只留得、一管钝毛锥,一丸墨”,是全词最瘦也最硬的一笔。毛锥即笔,唐人已呼“毛锥子”。“钝”字下得狠:笔锋钝,便不能“笔落惊风雨”,只能“笔落算税钱”;墨仅“一丸”,便不能“泼墨成江海”,只能“点墨登账簿”。

然而,唯其“钝”,反见“顽”;唯其“少”,更显“贵”——在“税关”这个以“斤两”“锱铢”为计量单位的世界里,笔与墨,成为他仅剩的“非卖品”;也成为他最后的“自我签证”:你可以拿走我的车马、我的俸银,甚至我的“征衣”,却拿不走我“一丸墨”的黑白分明;你可以把我的“毛锥”磨钝,却无法阻止它在纸上“沙沙”地刻下“穷醋大”的签名。于是,这一笔,既收束上片,又暗启下片:既然“墨”与“笔”成为“剩余价值”,那么下片便索性把“价值”连根翻晒,看看到底“值”几文。

过片四个排比,像四记闷棍,把读者从“风月”打回“柴米”。“初不是,丝绵帛。又不是,茶盐铁。”两句先作“负负”之势:既无炙手可热的“茶盐铁”专卖之利,也无苏杭“丝绵帛”贡舶之饶。排比用“初不是”“又不是”的重复,形成“层层剥笋”之势,把“税官”常被艳羡的“油水”一路否定。

第三句“更有苏州破砚”,忽作“正正”之跌:唯一与“苏”这个富贵温柔乡沾边的,竟是一块“破砚”。“破”字与首句“钝”字遥映:笔钝、砚破,恰好成对,便把“文房四宝”写成“残兵败将”。第四句“兔园旧册”再补一刀:“兔园册”乃村塾蒙学课本,内容浅陋,为士人所轻;词人却把它与“破砚”并列,便见出“文化资本”的彻底贬值:连“圣贤书”也沦为“旧册”,与“破砚”一起,成为“税官”行囊里的“压舱铁”。四样东西,无一可“税”,亦无一可“卖”,却偏要带着上路,便见出“士”的固执:你可以把我放逐到“税关”,却无法把我放逐出“书香”;你可以把我剥夺得一文不名,却无法阻止我把“一文不值”的“破砚旧册”当作家珍。

“一领征衣半尘土,两头蒻笠几风雪”两句,镜头由“行囊”推向“人身”:写“衣”只写“半尘土”,便见出“半”新“半”旧、“半”官“半”客、“半”生“半”死;写“笠”只写“两头”,便见出“来”也风雪,“去”也风雪,中间千里,尽是风雪。宋制,官员赴任,例给“征衣”一袭,以示“王化”加身。然而“王化”之衣,却被尘土半掩;朝廷之“笠”,又遭风雪屡侵。

于是,“征衣”与“蒻笠”这两个“权力符号”,在自然的风雪尘土中,被剥去神圣,只剩“半死半生”的惨淡。两句用“半”“几”两个模糊量词,便见出“风尘”与“风雪”之无尽:尘土只“半”领,却随时可加;风雪只“几”番,却循环无已。一个“半”字,一个“几”字,便把“税官”置于“未完成”的永恒磨损之中,仿佛他的一生,都要在“半尘”“几雪”之间,反复被揉搓、被吹打,直至“尘土”淹没领子,“风雪”穿透斗笠。

结尾“问栏头、直得几多钱,从头说”,是全词最峭拔的一转。前文所有自嘲、排比、铺陈,到此处忽然被压缩成一句“市侩”的询问,仿佛词人把笔一抛,变成算盘,把词一收,变成账簿。“栏头”即“阑干”“栏干”,此处借指税卡、关卡,亦暗含“栏”住去路、“干”扰行人之意;“直得”即“值多少”,纯是市井口吻。

一句“从头说”,像把算盘珠推到读者面前:你且替我清算,这一领征衣、两头蒻笠、一丸墨、一块破砚,连同“二千八百”里的风尘、风雪,到底“值”几文?若按市价,当然“不值”;若按“官价”,或许“折价”;若按“心价”,却又“无价”。于是,这句“问”,便成“天问”:问的不是“钱”,是“值”;不是“价”,是“命”。

在“税关”这个一切都要被“税”、被“称”、被“估”的世界里,他偏偏要把“士”的尊严、人的悲欢,也拿来“估”一“估”,而“估”的结果,却是“无从估价”——因为“从头说”三字,根本没有给出数字,只给出一片沉默。沉默,便是回答:当“市场”无法给“人格”定价时,人格便获得超越;当“税关”无法为“风雨”征税时,风雨便成见证。于是,这一句,既是对“铜臭”的当头棒喝,也是对“清贫”的蓦然回首;既是对“税官”身份的终极解构,也是对“士人”底线的最后坚守。

综观全章,词人用“数字”与“物件”的冷静罗列,反衬“命运”与“人格”的炽烈燃烧;用“自嘲”与“反讽”的层层剥笋,构建“酸寒”与“峥嵘”的奇妙共生。它让我们看到:在“扬州”这个被历史反复涂抹的繁华背景里,也曾有人用“一丸墨”的黑白,对抗“万金”的彩色;在“税关”这个被欲望反复咀嚼的齿轮里,也曾有人用“钝毛锥”的沙沙,刻下“穷醋大”的签名。

于是,这首词不仅是一篇“税官的自供”,更是一份“士人的遗嘱”——它遗嘱我们:无论世界如何“估价”,都要留得“一丸墨”的黑白;无论风尘如何“折旧”,都要留得“从头说”的倔强。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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