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禁军一路疾行,往妖怪山河童营寨去。由于山顶的崩塌,天狗们不得不求助于河童一族以求暂避。文软绵绵地靠着搭载她的骑手,手臂随着路途颠簸而摇晃,而这也是她模糊的意识唯一能感知到的。白狼坐骑窜过崎岖的山路,她剧烈咳嗽,血沫粘在嘴角,骑手也不予理会。
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就像剧烈的地震山崩,就像覆灭的天狗王朝,三千年来挺过了恶妖屠戮、宗教狂热以及两次月面战争的国度,竟脆弱得禁不住一次突发的天灾。眼泪不自主地顺着文微微抽动的嘴角流下,她在哭泣,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更早,也更猛烈。肆虐的冬风无情鞭笞着所及的生物,几欲将之纳入冰雪的疆土。雪很深,深得足以漫过成年人的靴子。红漆的天魔宫高耸在皑皑白雪间,俯视着四周全白的城镇村庄。
路上的人很少,因为天依旧很冷,积雪却因由于居所散发的热量而融化,街道泥泞不堪,其间参杂着坚硬的冰砾。黑发的小女孩缓缓穿过这条街巷,她不过五六岁光景,披着尺寸不相称的外套,里面只有薄薄的一件单衣,赤裸的双脚也没穿鞋子,冰水烧灼出一道道的裂伤。雪还在下,女孩仍一瘸一拐地走着,不去寻找遮蔽,她的面容憔悴而恍惚。
“乌鸦!乌鸦!”她听到街头有人叫道,一群无所事事的孩童向她投掷石块,小女孩拖着遍布冻疮的双腿快步跑开。
这里是王都的街道,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女孩知道的,但是热腾腾的食物香气像绳子一样栓着她,迫使她沿着这些街道游走。三天来她一直靠着雪块果腹,这使得胃部疼痛如烧灼一般。她走过许多店铺,即使商户忙得不可开交,也没人愿意给她一个杂活,哪怕不要一分工钱。
小女孩走进巷子的角落,在一堆破旧的空木箱上坐下。她缩在那里,用过长的外套裹着冻伤的脚,外套是旧布片缝制的,本来就单薄的布料遍是小洞。女孩的双脚冻得冰冷,因为冷的缘故,却也没有多少痛觉。她本来是有鞋子的,那是一双精巧的木制鞋子,是她的父亲亲手做给她的,那双鞋子已经在昨天被人抢去了,一个高而干枯、衣衫褴褛的黑发男人,抢走了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男人粗鲁地咒骂着,一身酒气,踢打的瘀伤至今仍疼痛不止。
女孩搓着通红的手指,呼着哈气来取暖。她的家,至少在几个月前的家,建在山间的枫叶林中,那是一栋不大的木屋,材料就来自枫树,是她的父亲建造的避风堡垒。她的父亲是个木匠,平日接些活计,虽不能家财万贯,日子也算过的舒心了。小女孩从外套的口袋掏出一片小木片雕刻的枫叶,裂缝已经被粘好,红漆的缝隙活像是燃烧的火苗中缭绕的电火。她记得落满红叶的大地,犹如锦缎,父亲坐在树下一边自斟自酌,一边乐呵呵地看着她在枫叶的大雨中跑来跑去。女孩将木片贴在脸上,仿佛是能救命的神像护符。
枫林是小女孩童年的天堂,也是她噩梦的伊始。秋天带来了收获的同时,也带来了收割生命的死神。那个秋天,风吹着穿透衣衫,她的父亲染上奇怪的瘟疫,一病不起。她的母亲借遍了所有的能借的人,也变卖所有能卖的物件,也没能留住自己的丈夫。但欠下的债总要还的,小女孩记得前些天来的那些陌生人,黑发白袍,朱漆面具,将母亲与她赶出空荡荡的屋子,她记得母亲伏在地上向那些人跪拜,她也记得有人用刀鞘抽打着驱赶她和母亲,硬质刀鞘撞在身上,连骨头也钻心地疼,她此生第一次感到冷漠和恐惧,浑身战栗却哭不出来,母亲将发懵的她匆匆抱起,衣衫下单薄的身体硌得她脸颊也觉疼痛。
女孩缩在角落里,雪落在她乌黑的长发间,她听到人群奔走在大道上。那是轿子,有贵人途径此地,她不明白那些身披朱白相间长袍的人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他们与自己不同。他们身穿着柔软舒适的棉布袍子,布料白得像雪,他们有些黑发,有些却雪白或黑白参半。人们跪拜他们,像跪拜着神位上的诸神。
“乌鸦!乌鸦在这里!”小女孩抬起头,那群孩子向她走来,手中都捏着石块。
“我不是乌鸦!”女孩开口道,石块雨点似的向她飞来。
“乌鸦!乌鸦!”她听到他们兴奋地喊道”卑劣的乌鸦!”
“我不是!不是!”女孩抱头拼命喊道,声音干涩。
“过来,卑贱的乌鸦!”女孩感到有人拉扯她的外衣,她也抓住被扯的衣角,唯恐单薄的外衣被撕坏。对方的力气却比她大得多,大得似乎能将她一并撕碎。女孩从木箱上跌到泥雪中,木枫叶脱手飞出。
“看呐,看看乌鸦藏了什么宝贝!”她听到男孩喊道,他手中捏着她的枫叶,好像那是他的战利品。
“还给我!”女孩摇晃着站起来,身后的孩子一脚将她踢倒在地,泥水浸透了她被撕坏的外衣。
“喂,乌鸦!来跪拜我吧,我就还给你!”男孩得意地说。
“还给我!”小女孩匍匐着挪过去,右手伸向高大男孩手中的枫叶,白发男孩的年纪比她大好多,穿着整洁的长衫。
“来呀,乌鸦!飞起来拿!”他将枫叶高高举起来。
“给我!”女孩猛地扑向他,牙齿紧紧咬住男孩白皙的手腕,男孩大声尖叫,其他孩子连踢带拉将她拖到地上。
“该死的乌鸦!”大男孩一脚踢在她的腹部,加重的剧烈疼痛感再次袭来,她不觉叫喊出声。
“真是肮脏,乌鸦!非得好好教训,才能让它们乖乖地听话!”男孩用力踢着她的身体,其他人也随之效仿。
雪下得很慢,时间也过得一样慢,女孩挣扎着想躲开,不想白发男孩使劲踢在她胸口,腥血从她口中呕出,尽管三天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乌鸦小姐呦,还你的宝贝!”女孩听到木头被折断的清脆声音,不止一次,每一次都让她的胸口更加疼痛,疼得窒息。碎木片洒落在地上,她听到他们大笑着扬长而去。
女孩将木片捏在手中,锋利的木刺刺穿皮肤,刺进她的血肉中,她却不顾一切地去捡这些木片,身体的疼痛盖过一切,让她既无法控制颤抖的手指,也避不开利刃和尖刺。她剧烈地咳着,咳得外套的领子也被染得血迹斑斑。
她倒在地上,将碎木片捂在心口,她记得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倒在雪地上,毫无预兆地倒在风雪交加的夜里,任她如何哭喊也无济于事。她的母亲,沿街地乞讨过,她还记得糯米的香甜,她记得母亲手中的糯米团子,白得就像从空中降下的雪,没有一丝污垢。街巷林立的屋舍,冒着团团蒸汽,这里没有她们可以容身的地方。
“我的孩子,神不抛弃凡人。”每当她因饥寒交迫而哭泣时母亲总是这样告诉她“神对生命一视同仁。”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家呢?”她总是这样问道“为什么别人就可以?”
“因为神要我们承受……”她的母亲也总是笑着这样回答,笑容忧伤而慈祥“苦难总有尽头,就像这严冬总会迎来春天。”
女孩望着乌蒙蒙的天空,雪还在下着,下得缓慢而寒冷。或许乌鸦也只能是她的奢望,乌鸦可以自由地飞翔,可以自在地活着,可以飞回枫树上的巢穴,至少,它们活得像只乌鸦。
女孩哭了,她躺在小巷的角落。她想到了死神,想到了收割灵魂的瘟疫,想到了自己的双亲。她明白死亡的含义,此刻也不想相信大人们所说的苦难轮回。她害怕死亡,害怕就这样死去,她只想活下去,像真正的生命那样活着。
她记得那夜的风雪中,她伏在自己母亲冰冷的身体上,大街来往无数的人,他们穿着华丽的衣服,乘着雕花的车轿,匆匆经过,仿佛她们空气般透明。直到一位黑发行商乘着旧马车路过,出钱替她打理了一切。
“孩子,跟我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行商对小女孩说道。
“我要回家,枫叶林的家。”天真的女孩哭着回答道。
行商无奈地摇摇头,便转身登上车,策马继续他的行程。
雪渐渐地大了起来,小女孩摊开手掌,丢下染血的碎木片。她疲惫地躺在泥泞的地上,看着眼前纷落的雪片。
筑雪凝冰残败树,冽刃穿嶙腑。玉砌透薪炉,草履单衣,吠犬争相侮。
热醇锦马川灯路,咏赋丰年贮。巷隐远凡途,冻雀啼梁,夜久迟炊雾。
“水……有水吗……”文惊醒了,意识依旧有些模糊,她感到有人将盛满水的杯子递到她嘴边,她大口地喝着,水滴顺着脖子流下。之后,那人扶她躺下。文喘息着,试着移动身体,才发现身上缠着许多绷带,固定着她的右手、肩部和背部,这使得她行动颇感困难,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刚才的人紧紧按在床上。
“放开我……我要……我要见……”她拼命呼吸着空气,大声喊道,视野非常混乱。
“不行,文!你现在必须休息!”那人按住她,使她动弹不得。
“让我……过去!”
“醒醒,文,别这样!”文听到对方带着哭腔的声音,那个声音分外熟悉,她的视线正慢慢恢复清晰,情绪也逐渐冷静下来,她看清了面前的人,身披一件外套、梳着两条马尾的黑发少女,是她多年的搭档鸦天狗羽立。
“这里……是哪儿?”文轻声问道,刚刚过激的动作已弄得她精疲力竭。
“这是在河童的城寨,我们暂避在这里。”羽立说道,她的眼角有些阴影,看上去也非常疲劳。
“羽立,椛在哪里?”文环顾着狭小昏暗的房间,仅能容得下一张床和少量器具。
“她的情况要严重,所以现在留在监护室,那里有更好的医师,应该没问题的。”羽立小心答道,用焦虑的眼神看着她,尽管她知道文现在已没有力气意气行事。
“羽立,我现在很害怕……”文的声音很微弱,完全不像平日强势的模样。
“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羽立答道,抓住文缠满绷带的冰冷右手。
“羽立,我害怕再……失去……,羽立……我……”文的声音呜咽着,说不出口。房间昏暗的蜡烛光亮,摇晃着照在她的脸上,映出点点火光。
“文,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羽立说道“哭出来也许会好些。”
“羽立……”文艰难地弯曲左臂,将手遮住双眼,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我最后看到了禁军……他们一直就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文,但现在的状况实在……”羽立听出文的话中痛苦的意味。
“我一定要见大天狗……”文毫不妥协地说。
“听我说,文,我们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想要见大天狗谈何容易!”羽立说道,扭过头没有看她。
“他们怎么能……他们是禁军……是最精锐的军队!”文的右手紧紧攥着羽立,令羽立的手指因疼痛而抽动。
“文,禁军不会为了哨兵去冒覆没的危险,何况还只是最下等的哨兵。”羽立答道,看着文模糊的红色眼睛。
“我们……难道只是会动的兵器而已吗,没有用的话随时都能舍弃!”文支撑着硬是坐起来“哨兵都是活生生的天狗,他们都在这世上生存过的不是吗?”
“文,你究竟醒过来没有!禁军是天魔宫的军队,它只听从天魔宫调遣,不是支援军!”羽立摇着文的双肩,她现在已是泪流满面“我也很痛苦,文,死去的哨兵都是我熟识的朋友啊……”
羽立双手掩面,哭得浑身战栗,文艰难地维持着坐姿,再无法说一句话。两人就这样沉默着。
“文,你知道吗,妖怪山的顶端已经完全崩塌。”很久之后,羽立才开口说话“山顶竖起来高塔,到处魔兽横行,妖怪山已经混乱不堪了。”
“那守矢的神殿呢?”文问道。
“那里被毁了,半边香殿都坠入崩塌的山脉。”羽立回答,话语中透出一丝焦虑。
“我见过了一个黑武士,他说会肃清整座山的神灵。”文想起别西卜的话。
“神灵?为什么要肃清神灵?”羽立吃惊地问。
“他只说神灵作祟会影响他的行动。”
“当真如此,那这里也岌岌可危了,这条信息我会汇报上去,不知他们会不会听进去。”羽立说道。
“等伤好后我会再去调查此事,至于能否赶上,天知道呢。”文微微笑了笑说道。
“你……要去那座塔?”羽立站了起来。
“是的。”文平淡地回答。
“你疯了吗?你明知道不是那怪物的对手,这次能活着回来已是侥幸了。”羽立惊道“这种事也许只有大天狗们能做。”
“不,我不信任他们。”文抬头答道“我不想被恐惧和焦虑整日折磨,我有非做不可的事。”
羽立看到文扶着床板挪动着下来,正要帮她,却见文慢慢转身掀起上衣,看着透过绷带渗出的血迹,羽立不觉一声惊呼。
文背上模糊地显现出那只展翅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