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拂开茂密的竹叶,走到卧在竹林边的白鹿身旁,拿出灌满水的圆筒木壶,白鹿叼过水壶,仰头大口饮下,然后将空空的水壶还到麟手中,麟轻轻拍了拍鹿角,白鹿发出低沉的鸣声回应,那声响混杂着细微的喀哒声,像某种坚硬棱角的摩擦。麟在白鹿身边坐下,靠在密集的竹子上休息,她从鞍座上取下包裹青铜剑的绸包,解开层层绸缎,取出那柄长剑。剑牢牢插在鞘中,麟握紧剑柄抽出长剑。刹时,一道青色闪电冲出剑鞘,麟顿时感到手臂一阵剧烈地麻痛,险些丢掉青铜剑。渐弱的电光沿着她的手流动,劈啪作响。
“为何相斥……”麟端详着长剑,用左手轻拂剑身,电流跟随她的手指移动,显现出两行铭文,形状活像远古图腾。
“是天上神国的象形文……”
“通霆坠络空,流曲应天鸿。”麟轻声读道,然后将剑翻过来,另一面上铸道“煅火熔云秩,陈浆泛赤丛。”
麟把长剑推回鞘中,用绸缎细细包裹,挂回白鹿鞍座上,白鹿站起来跟随着她返回不远处的长廊。
“我记得那女子说她有求我吧……”麟边走边说“虽然素昧平生,但还要等她醒来问明才是,如此急切想必是有要事相托吧,或许要在此停留一段时间了。”
长廊的木阶上坐着一个人,麟牵着白鹿走近长廊方才看清是先前重伤昏倒的女子,她正披着一件大衣,右手按在胸口坐在阶梯上。看到麟走来,女子摇晃着抓着门柱,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斜。
“您这是做什么?”麟慌忙上前托住正要倒下的女子,女子长袍下缠着绷带,血迹已是暗色。
“姑娘……姑娘……”她无法接续地喘息着,双手死死抓住麟的衣袖,仿佛是激流中抓住了一把芦苇的落水者“求你……找到早苗,告诉她来这里……见我……”
“您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麟小心扶着那女子坐回到木阶上。
“姑娘……我是……守矢家的神奈子……前日守矢神殿遭到……来历不明者的袭击,他们来势迅猛……强得无法抵挡……”女子努力地维持着清晰的嗓音,不住地咳着“至今……已过去一天,早苗和诹访子仍然下落不明……所以……只能拜托姑娘……”
神奈子拿起木阶上的圆镜,圆镜用薄银磨光,经黄铜加固,铸出精美的浮雕。
“姑娘……这是我的护身法器……八咫镜……此镜能助你找到早苗……她留着青色长发……身穿蓝白长袍……”神奈子把圆镜递到麟手中说道“姑娘……我知道这样做实在……自私……但是……”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我答应您。”麟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按在神奈子的手心中“无论此刻她身在何处,我都会尽我之所能。”
“谢谢……姑娘……这份恩情……”神奈子说着,麟用食指的手势制止了她。
“您无须言谢,不过是举手之劳。”麟说道,微微一笑,转身牵起白鹿往长廊一侧的拱门走去,神奈子突然又站起来。
“请等等,姑娘……”神奈子说,她喘息着顿了一下,说道“如果……你遇到身披焰纹黑衣的人……要千万……小心……尤其是……红焰……尽量不要发生冲突……”
“是,我会小心的,劳您挂心了。”麟回头答道,然后牵着白鹿穿过拱门,神奈子后退一步,跌坐在木阶上,双手抓着衣襟。
房间里漆黑一片,既没有点亮水晶灯,也无烛台可用,唯一的亮光来自天上的月亮,光线在云中穿梭,致使屋里忽明忽暗。门被推开,梦月走了进来,这次她并未穿着长袍,而是一件简单的衣裙,梦月向窗子走去。
“姐姐,你又作噩梦了吗?”梦月问道,在窗台昏暗的角落坐着仍然身穿内裙的幻月,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
“啊……早上好,梦月。”幻月听到梦月的声音,抬头冲她笑了笑,神情却十分疲倦。
“姐姐,又是那个梦吗?”梦月在长姐的身旁坐下,伸手拂开遮在幻月面前的头发,无意中触到她的衣物,湿的像落进水里一样。梦月继续说道“告诉我吧,姐姐,就像以前那样。”
“我看到了他,那不是罪袋。”幻月答道,双手抱膝蜷坐着“我看到一只眼睛,瞳孔大如幽深的洞窟,在里面我看到了一片红色,红得像血……”
幻月停顿了一会,好像是在抵抗着自己的情绪“它对我说,如果我继续一意孤行,那么这就是未来……”
“它还说过什么吗?”梦月问道。
“没有了,但幻象随之展开,通体明亮的人形生物从天而降,他们生着翅膀,手举长剑肆意砍杀,一片血海……”幻月的声音微微颤抖“然后,我看到黑耀石砌成的城墙,以及残旗上的龙鸟……”
“魔界……它……要用魔界作要挟吗?”梦月的神情有些吃惊。
“恐怕是这样,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或许,这个梦只是我的想象罢了,但如果它是真的……若是我错了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幻月将脸埋在臂弯里。
“姐姐,你觉得人们口中的龙神是什么呢?是依靠权力威慑的皇帝,是慈善宽厚的智者,还是说仅仅是旁观一切的过客?他究竟是事实的存在,还是我们自己的想象呢?”梦月抬头看着天花板说道“亦或是两者皆有,而又皆不是呢?”
“你是说……”幻月向妹妹转过头去“这一切只是假象?”
“姐姐,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星树?”梦月问道。
“星树?”幻月回答“自从林巫毁灭那日起,星树已有二百余年未再现于世上。”
“星树还活着,只是二百年间无人再次呼唤。”梦月说着拿出水晶十字架“人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脚踏着土地,从而只是恐惧着天空的高度。”
“你……何时与星树建立起联系的?”幻月盯着妹妹手中的十字架,颇有些意外。
“从赤红锁链断裂的那一天,我就听到了星树的声音。”梦月回答“由于姐姐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并没有想要告诉姐姐。”
“是这样啊……”幻月叹了口气,然后说“赤锁是这个世界建立之初,魔界人受龙神指引建造的结界,据说有数条锁链一同在旧地狱熔炉中被锻造出来,盘绕着整个幻想乡,我扯断的不过是其中的一条的一端。星树与锁链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三千年间,幻想乡共发生过七次剧烈冲突,每一次几乎都是灭族的灾难,我们曾经亲眼见过那些被摧毁的世界,是不是有些许相似呢?”梦月说道“我们至今都无法解释究竟是什么摧毁了它们,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知晓真相,因为有人不想要我们了解。”
“我们曾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星树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幻月将视线移向妹妹,然后用右手的指尖轻触在她的额头上。梦月将十字架举到胸前,纯净的水晶渐渐染上淡紫色的幽光。
“姐姐,你要亲自去见星树吗?星树也许并不会给你答案。”梦月提醒道。
“至少星树比你我都更接近事实。”幻月回答。
耀眼的冷光从十字架中心放射出来,紫色幽光溢出水晶,渐渐包绕成封闭的空间,珊瑚状的枝杈从幽光中伸出,点点萤火似的光团漂浮在这些枝杈间,远远看去就像树的枝叶。幻月向星树走过去,将手伸向树枝,树枝也在向她移动,她的手指接触到了星树。
强光从星树中放射出来,光线强得让人无法视物,幻月勉强眯着眼睛靠近树干,但树却消失了,幻月发现自己站在魔渊破旧的祭坛上,风沙不再肆虐,空气也不再炙热,丛生的植物攀在断裂的岩柱上。幻月向前走去,祭坛消失了,她看到魔界古老的城堡,沐浴在阳光下,阳光温暖和煦,而非魔力制造的光亮。她继续走着,城堡消失在身后,现在她站在冥界的大地上,冥空厚重的云毯逐渐消散,灰黑色的树木重生出新的青翠枝叶,绽放鲜红的彼岸花中飘出闪烁的晶尘,那些千年徘徊的游魂终于得以安息。她绕开消散的魂魄,进入了凡间地界,这里是人间之里的集市,人类与妖族的商人来来往往,息壤喧哗的街巷间,孩童嬉笑追逐。幻月走过街道,眼前的景象缓缓消逝。
“你展示给我了未来吗,还是说只是承诺?”幻月对着空旷的空间喊道,回答她的却只有自己的回音,接着她看到了一轮巨大的月亮,毫无预兆地显现在眼前。
“你是谁?”她向月影问道。
没人回应她的疑问,月影张开一道缝隙,从这里她看到了整棵星树,枝干承接高空,树冠遮天蔽日,突然间那树干开裂了,整棵古树像山崩般倒塌粉碎。幻月先是愣愣地看着破碎的星树,继而快步冲了过去,月影溢出道道强光,令人头晕目眩。幻月想要伸手触摸星树,星树的残骸竟莫明其妙地消失了,她从光芒中拿出了一个圆圆的坚硬东西,有核桃一样大小,透明质地泛着星树似的点点荧光。
这时,一个人影走出月亮,长袍翩翩飘舞,幻月看着人影发呆,一种莫名的相识感涌上心头。人影从幻月身旁走过,很快消失在幽光中,幽光随之褪去,幻月发现自己仍是赤脚站在卧室冰冷的地板上,右手的食指指尖点着梦月的额头。
“梦月,醒醒,梦月!”幻月见妹妹还在昏睡,忙摇晃着她的身体,梦月摇摇头,睁开眼睛。
“姐姐,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梦月揉着眼睛说道。
“我以为你被落在那个世界没有回来呢?”幻月笑道,松了口气。
“姐姐,我一直在做梦,一个很美的梦,结果有些留恋过头了。”梦月也笑了,略有些尴尬。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梦月。”幻月说道。
“这么说,星树给了你答案吗?”梦月问道。
“没有,但是它给了我这个。”幻月摊开左手,露出那颗圆圆的晶石。
“星树的种子?”梦月惊呼道“这是贤者之石的原石!”
“梦月,能陪我出去走走吗?”幻月走到床前,把晶石种子放在床头,然后穿上鞋子。
大厅漆黑且空荡,姐妹两人穿过昏暗的回廊走了进去,由于幻月没有安排宫殿的守卫,故而这里四周无人,环境寂静至极,连微小的低语声也显得分外清晰。幻月走向那三把王椅,抚摸着背面黄金精心铸成的浮雕,浮雕描绘了一张奇异的星图,图中天球圆面围绕着三角中心形成漩涡。
“浮雕描绘的是虚空视角下我们所在的被称为幻想乡的世界,这些黄金铸造的椅子还有这座漂浮的宫殿是魔渊人们为我们建造的,在月都之战胜利后作为送予我们的礼物。”幻月绕着椅子慢慢走着“也许从一开始我都没有想过要作他们的女王,只是他们将希望托付在我身上,期望着我能够给他们更加富足的未来。”
“姐姐……”梦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曾经,我想要的不过是平静的生活,你我都有深爱着的家人和朋友,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本身就已经足够了。但我却一次次把自己,还有众多无辜的人,推到风口浪尖。”幻月回头看着自己的妹妹“梦月,我真的很抱歉,是我害你一同承受要承受这一切,是我伤害了母亲,还有爱丽丝,我总在做着无法弥补的事……”
梦月沉默地听着,然后向幻月靠过去。
“欲望这种东西,无论它追求的是什么,总是很可怕的。原本我以为离开魔渊恶劣世界的黑武士们能够改变随意杀戮的习惯,因为他们还是通道理的人,我们向他们传述了知识、技术与思想,试着改变他们的观念……”幻月伸手唤出咒刃指向台阶下的六星魔阵,阵中如镜子般映出一日前魔军的士兵们屠杀手无寸铁的战俘和原住民,梦月不觉捂住嘴巴,向后退了几步。
“我本不想你看到这些的,这些暴行就像本能一样根深蒂固地烙印在意识中,我反复告诫他们没有必要进行毫无意义的杀戮,有些事情原本就不需要如此流血,他们曲解了我的意思,而我至今也无法接受这些行为。”幻月说道,脸上透出一丝无奈“或许真的是我太过天真,或许真的有一天我也会对此麻木……”
“姐姐,人这个字……是很重的。”梦月走近幻月,握住她冰冷的持剑的手,燃烧的长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
“从赤锁断裂那一刻起,我的身份是他们的女王,而王冠意味着她必须对她的位置还有拥戴她的人民负责。”幻月目不转睛地盯着魔阵中反复上演的图像“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原地徘徊,我们的懦弱也够多了。”
“无论姐姐走到哪里,我都会跟随着。”梦月微笑着说,眼睛看着地面“我相信姐姐的选择,一直如此,这也是当初我自愿跟随姐姐的原因。”
“谢谢你,梦月……”幻月扭过头说着,挥手熄灭了六星魔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