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的走廊中,文独自坐在长椅上,陪伴她的只有昏暗油灯下晃动的影子,以及周围嗡嗡作响的飞虫。不久前,文驾着羽立一瘸一拐走出天狗营地,正遇到荷取来到大门外,方才能够送羽立回到医馆。文的额头压在交叉的手指上,羽立因剧痛而煞白的脸不时浮现在眼前,让她心痛不止。长夜将尽,天空依然漆黑,唯独那轮诡异的月亮悬在高空,文恨透了这漫漫无边的黑夜。
脚步声从楼梯道传来,越来越近,文抬起头看着远处黑暗的出口。荷取手提着布包穿过走廊,见文安安静静地坐着,荷取走上前,顺手将布包放在椅子上。
“文,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总要休息吧,况且你还有伤,身体会吃不消的。”荷取在文身旁蹲下说道。
“谢谢你,荷取。”文面无表情地回答,眼睛一直盯着地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文。”荷取说道“不如等伤好以后我们去找其他人吧,灵梦或者魔理沙都可以。”
“我感觉人们似乎都在避讳看到的事实,分明就发生在眼前为何会无动于衷呢?”文用右手托着前额,不住摇头“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人们大概是觉得自保为上吧,毕竟事发过于突然。”荷取站起来打开先前的布包,露出三个铁制饭盒“我带来些吃的,文,多少吃点东西,对你的伤有好处的。”
“好的,我知道了。”文回答道,接过荷取递上的饭盒。
“羽立怎么样了?”荷取问道。
“她现在睡下了,之前发生的事已经折腾得她精疲力竭了。”文端着热乎乎的饭盒说道“医师说过她伤到筋骨,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平静一下也好吧……”荷取小声回答,然后对文说道“我去看看椛的状况,很快就回来。”
“好的……荷取。”文说着,荷取再次包好布包,放在长椅里侧,便快步往楼上去了。
文揭开铁饭盒的盖子,里面是顶着烧鱼和黄瓜的米饭,文拿起筷子,慢慢夹起一块米饭放进嘴里。
天狗帝都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小贩挑着新鲜的水果蔬菜在巷间穿梭,吆喝叫卖。冬日的清晨,凛冽寒风徐徐吹过,卷起升腾蒸汽水雾,一名十几岁模样的年轻姑娘走上街道,她有着漆黑的披肩发,身穿旧棉长袍,手提一个包裹和纸卷。姑娘穿过蒸汽缭绕的阴暗街巷,阳光映出她遮在黑发下姣好的面容,双颊在冬风中冻得通红。
不知何时起,天狗们流行起敞篷的马车,常常有身裹裘绒厚衣的官人搂着涂脂抹粉的娇艳女子,坐在舒适的车上从大街穿过,姑娘站在街边等待这些招摇过市的车辆,瞥见小巷角落里躲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想来是被近来战事弄得家破流离的孤儿。姑娘想起曾经的自己,在六岁那年,曾随四名传教的老僧下山,她原本不过是想有饭可吃,有屋可回罢了,老僧们却待她如亲生女般,这是她所未想到的。僧人们来自人类聚居的寺院,他们自然知道人类容不下异族的小女孩,于是老僧们在妖怪山红枫林中建起一个木屋。这些僧人皆是饱学之士,将毕生所学悉数传授于她,其中包括天文、诗歌、绘画和医术,小女孩也常跟从他们下山化缘。七年后的秋天,老僧们辞别已出落成美丽姑娘的小女孩,纷纷下山返回人间之里的寺院,姑娘泪流满面,跪在满地枫叶中目送已步履蹒跚的年迈僧侣们下山而去,她终是不能前往人类居所的,或者向往人类的生活。
凛冬之时,姑娘抱着一些字画往市场上去,希望卖些银钱来买平日所需的油盐米粮。集市上的人们比大街要少许多,姑娘自然明白又是征兵告示惹得祸,士兵队伍在沿途各个村子抓走年轻壮丁,派往一个陌生的战场。天狗们常称其为仙界,隔着茫茫虚海,就在那天空高悬的月亮上。一千多年后,又逢战事,且不论其是否符合道义,天狗国度不过恢复元气六百年而已,对于一个拥有上千年寿命的种族来说,可是远远不够的。
姑娘在地上铺上一块粗布,摊开几张纸卷,将字画展开在布上,然后等待着买主。她不用吆喝叫卖,只在一旁坐着看书,买主通常不会很快到来的,因为穷人们只关心肚子,尤其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而富人们不常来逛集市,来的又多是些华釉土胚的纨绔。不过,她虽身份低微,字画倒还是小有名气的,之前几次统统卖空不说,赚得的钱也不少,究其原因,她总觉得是浓重的人类风格所致,毕竟天狗与人类不常往来,自然物以稀为贵了。果不其然,几名衣着华贵的官人来到集市,只是他们似乎并不来闲逛的,官人们跟在一名女子身后,女子留着白色长发,发间右侧悬着白色绒羽和血石珠,身上穿着缀饰红叶的白袍长裙,姿态优雅而高贵。几人走过集市,那女子突然看到坐在画摊前读书的姑娘,停在她的摊前。
“小姑娘,你的字画卖价多少呢?”女子弯腰捡起一张摊在地上的画,单墨绘成的枫叶,落叶淡墨衬底,细描脉络,轻巧灵活。
“大人,画卖十块。”文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怎么在意看画的女子。
“十块,略贵了些吧。”女子笑着说道“这笔法似乎是人类所用,过于缥缈轻柔,不似天狗一族专注细微,真实而刚硬。”
“人有所好,画有所钟,不过是观念不同罢了。”文合上书,站起来说道“或取眼前所见,或取心中所想,前者可谓现实,后者可谓幻想,谁又能说清两者间究竟哪一个不需要呢?”
“小姑娘,你似乎挺喜欢人类的风格吧。”女子问道,把手中的画放回地上,又拿起另一幅,画中孤山高耸入云,草木葱茏,若隐若现。
“不过是借鉴来用,谈不上特别的喜欢。”文回答道“天下至理,未必因地合宜,取其所需而自用才是上策。”
“魁峰纵揽融空色,雾海遥观世间颜。”女子随口念道,文却即刻接了下句“没麓茸茅生砾隙,穹高仰望叹登攀。”
女子看了文片刻,然后对身旁的官人道“拿些银币来,这些画我全买下。”
“是,大人。”官人随即掏出一只红布金丝棉袋捧上,女子拿出一摞银币,放在文的摊布上,一共八十块,然后卷起三卷字画抱在怀里。
“大人,您给的太多了。”文拿起多余的五十银币正要追上去,女子回头对她说道“五十铜币若能换得一人,似乎并不算多。”
“小姑娘,文官科考,不如去试试吧。”女子笑着转过头离开了,文仍是一头雾水地愣愣站着。
走廊长椅上,文把饭盒放在一边,盖上盖子。她走到窗边的椅子前坐下。空空的走廊,回荡着她自己的脚步声,冷风吹在她后背上,刺痛着血红的乌鸦,文把脸埋在臂弯中,任凭窗外吹拂的风掀起她的黑发。
“可怜的乌鸦小姐,来吧,来追随我吧。”血乌鸦在她眼前跳来跳去,拍打着鲜红的翅膀,它的背后映出一张黄蜂的脸,大如车轮。
“你会遭报应的,恶魔,总有一天你要为罪行付出代价!”她对着巨大的黄蜂说。
“小小的乌鸦啊,你没有这个能耐,永远都没有。”两只长满尖刺的钩爪伸出黑暗,抓住血乌鸦,把它撕裂,抛在地上。
“不……”文浑身颤抖,看着地上的大滩血迹和抖动的羽毛残骸。
“你早已输了,乌鸦小姐,再没有退路了。”黄蜂张开两片大颚朝文扑来,在她面前是一片漆黑无底的深渊。
黑发姑娘再次抱着两卷画来卖,这次她的身旁却跟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有着雪白的长发,生着妖兽似的毛茸茸的耳朵,这是白狼天狗的特征。姑娘穿过拥挤的人群,小女孩揉着冻红的鼻子小跑跟着她的脚步。姑娘是认得这个孩子的,她曾许多次穿过街道,都看到过流浪儿满街乱跑,做着各种恶作剧把戏,唯独她孤零零地坐在巷子角落木箱上。就像七年前自己做的那样。
一个月前的早上,姑娘正撞见一群孩子用石块投掷缩在角落的小女孩,小孩们一边笑一边唱着一支不成调的歌,词语充满嘲讽蔑视的意味。姑娘跑过去大声呵斥,没费什么功夫就吓走了那群顽童,然后,她拉起小女孩,拍去她外衣上的雪和尘土,那件旧外衣有不少磨损裂口,领口不知为何被扯坏了,歪斜地套在小女孩身上,露出肩上一大块瘀伤。
姑娘没说什么,只是牵起小女孩的手,小女孩呆呆地看着姑娘,任凭姑娘领她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家小铺子里,在这里吃饭的多是来城里办事的农夫商人之流,而店家与姑娘熟识,姑娘点了一碗热汤荞麦面,端到小女孩面前,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面,小女孩有些不知所措。
“来,吃吧。”姑娘把筷子递到她手中,小女孩拿着筷子咽着口水,饥饿最终将所有顾虑抛在脑后,小女孩抱着汤碗狼吞虎咽。姑娘一手托着脸颊坐在旁边,看着埋头吃面的小女孩,心里全然不是滋味,她明白自己的处境,仅能做到这样一件事而已。回到街上,姑娘将小女孩留在遇到她的巷子口,小女孩拉着她的衣角就是不松手。
“听我说,小妹妹,我只能做这么多了。”姑娘蹲下身子对小女孩说道,她摸了摸小女孩通红的脸颊,推开小女孩的手,走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不敢回头,尤其不敢面对那双眼睛,无助的眼睛。
但她总要生活的,总要想办法拜托目前的窘境,她把积蓄全部拿出来,在无数学生的白眼下,入帝都的泰槿大学堂为生,准备那年的文官科考。这样一来,生活成了问题,虽然学堂供给一顿饮食,但其他花费也是很高的,姑娘为学堂抄了好多天的书,才算是填补了费用空缺。
入学堂后姑娘需得每天早出晚归,来往于山上山下,而每次进城她往往快跑地穿过途径的巷子,她知道那里有双眼睛或许不止一次地注视着自己,姑娘害怕极了,害怕被它注视,也害怕它的消失。一连几天,只要她安静下来,那双眼睛便始终纠缠着她,让她没有片刻的安生,弄得神心俱疲。一个下雪的日子,雪直到中午也未停歇,姑娘一如往常拿着饭盒,却迟迟不肯动筷子,她把饭盒放进随身的麻布提袋中,裹住揣在怀里,往那条巷子的角落跑去。
单薄的鞋子踩在厚雪中浸湿,冰冷灼痛,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巷子角落,她看到木箱上的小女孩,靠着墙角缩在一块旧床布下瑟瑟发抖,她的样子简直像变了个人,头发粘着暗色污迹,从破碎外衣下露出一只干瘦的手。姑娘慢慢走过去,伸手放在小女孩脸上,手指沿着暗色的痕迹向上摸去,在她的头发下有一处新的伤口。
“有人……欺负你吗?”姑娘低声问道,声音在她胸口阵阵颤动,小女孩从躲藏的床布下发出抽泣声。姑娘掀开床布,把小女孩抱到下层木箱上,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小女孩战栗不止,身体冷如冰块,赤裸双脚上的大片冻疮已凝成血块,姑娘顿时感觉胃里翻腾,也只好强行忍耐住,抱起小女孩快步往先前那家小铺跑去。
热乎乎的炉火边,姑娘用毛巾蘸温水擦拭着小女孩的身子,小女孩坐在澡盆中,冲下来的肥皂水泛着淡淡的红色。黑发的老板娘掀开布帘,提进一桶试好的热水,看到小女孩浑身上下的紫青瘀伤,不由得叹口气,把一小盒伤药递给姑娘。
“这药可是挺贵的,我付不起钱呀……”姑娘拿着药盒,回头看着老板娘。
“你的情况我们自然是知道,但既然你要救这孩子,就算我们的心意吧。”老板娘说着蹲下来查看小女孩的伤口。
“可是,太太,您也是辛苦劳动的生意人,我怎么能……”姑娘正说着,老板娘打断她的话“都是活在下层的穷苦人,就不要计较这些了。我能在帝都开上一家小铺,也是多亏了大伙的帮助,乌鸦啊、白狼啊,在官家面前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是白狼天狗的孩子吧……”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加了些热水在澡盆里,小女孩向后撤去,避开发烫的水流。
“有些疼吗,待会涂上药会好些。”老板娘说着提起水桶。
“建国时天魔主就宣布了废除族制偏见,明文上甚至允许异血部族的通婚,如今五百多年过去了,近来又解除鸦狼两部入住帝都的禁令,为何这世道还是一样的残酷呢?”姑娘用毛巾擦干小女孩身上的肥皂水,又用衣袖迅速擦去脸上的水。
“上面不过是安抚我们这些受苦人罢了,这么多年,我们对天魔宫的意旨早就不抱希望了。”老板娘笑笑说道“不过,既然朝中愿意招募鸦部文官,或许是个好兆头吧。”
姑娘替小女孩穿上一套干净衣服,这也是老板娘送的,姑娘过意不去,一直坚持付钱,老板娘半是反对半是玩笑地说“若不是看在这孩子的面上,连热水钱也要付的!”
姑娘尴尬地笑了笑,收起钱袋,然后打开麻布包拿出饭盒,放在小女孩手里。
“把它吃了,我晚上来接你,要乖乖听太太的话。”姑娘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笑着说,小女孩点点头。
“太太,麻烦您了。”姑娘向老板娘深鞠一躬道。
“好,好,你去忙你的,放心吧。”老板娘走到姑娘身边,把一个小袋子塞到她手里小声说“你这样不吃东西,身体会垮的,这几个糙米团拿着。”
“谢谢……您……”姑娘忍着眼睛里热而刺痛的感觉,再次向老板娘鞠躬道谢,匆匆转身跑出巷子,脸上不断游动的东西在冬风里渐渐冷却。
这天是过节的,学堂下午休假。姑娘第一次带着小女孩来到集市,她铺开画摊,摆上两卷摊开的画来卖。姑娘正准备拿出书来读,却听小女孩大喊一声“卖画喽!便宜又好看嘞!”
姑娘顿时直感头大,哪有这种卖菜似的道理,想来倒也不妨碍,姑娘索性由她闹去。谁料小女孩的几嗓子,倒引来不少路过的人,似乎看热闹的更多些。
“这画卖多少钱?”一个行商模样的人拿起一幅静水枫叶的画。
“十二块!”小女孩立刻回答,姑娘一听忙站起来说道“卖价十块!”
“过节打折!”小女孩毫不犹豫来了一句,行商卷起画,付给小女孩十块铜币,姑娘看着拿着十块钱一脸欢快的小女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雪积压在山路上,走起来咯吱作响,姑娘牵着小女孩的手往回走着,夜渐深了,天上没有月亮,漆黑的路间一盏旧灯笼散发白色微光,短短的蜡烛缭绕着细细的黑烟,不时在夹杂细雪的冬风中跳动,晃得地上影子变化不定。小女孩跟着姑娘,步态颠簸,路边积雪中露出一块凸岩,小女孩坐了上去,任凭姑娘怎样拉她就是不肯起来。
“现在天已经黑了,再不回家下起大雪可就不好了。”姑娘松开手,转身劝着小女孩说。
“可是……可是人家确实很累啊……”小女孩抱怨着说道。
“那么,谁说只要吃过一碗热汤面就会有十二分力气的呢?”姑娘笑道。
“真的……很累……”小女孩犹豫着不肯起身。
“你看,下雪了吧……”姑娘摊开手掌,灯光映出鹅毛般的雪片开始缓缓飘落。
“这种时候下雪,简直是欺负人嘛……”小女孩抬头看着越来越密集的雪片带着哭腔喊道。
“呵呵……”姑娘看着小女孩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她走到小女孩身旁弯下身子。
“来,我背你好了……”姑娘向小女孩伸出手说。
“这样……不好吧……”小女孩正吞吞吐吐,姑娘只管背起她,把灯笼递到她手中,小女孩的身体并不重,只是有些摇晃的重心颇显奇怪。姑娘撑开随身的油纸伞,往山上走去。
提灯在小女孩手中摇摆,一路上小女孩起初还是有说有笑,渐渐地声音变得稀少,很快只有均匀的呼吸,姑娘回头看去,见小女孩伏在自己肩头睡得正熟,两手抓着灯笼提杆。姑娘生怕惊醒了她,小屋就在不远处,她缓步走上湿滑陈旧的石阶,往枫叶林深处走着。雪越下越大,林子里一片静寂,只剩下雪枭偶尔的鸣叫,以及姑娘脚下积雪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