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姬走出房间,坐在大厅沙发椅上,她实在无法忍受书堆里昏暗憋闷的环境和扑面的霉纸味,依姬仰坐在在椅子上,呼吸着窗外新鲜的空气,睡袍长袖垂搭在椅子的扶手一角。
“替我煮一壶桃子茶。”依姬对门边的仆人说道,仆人领命而去,依姬疲惫地靠着椅子,右手压在额头上。幻月的房间她算是真真切切地领教了,里面从地板到书案全被旧书占据,这些书一部分是来自魔渊巴伦塔中的藏书,但大多则是四界的古籍,从农耕商贾到史书律法无所不包,书页大多破损变黄,甚至有些已经开始风化。
幻月告诉她书案上是新的文件,可是在她面前文件堆得足有两尺多高,依姬已经连熬两夜,看着居高不下的纸摞,只觉心里发毛。月都比起魔渊确实小得多,却物资富足,根本无需要担心衣食供给,也罕有要紧事件,依姬虽然身为大祭司,但琐事多交由月都的长老议会来处理,通常还是很清闲的。
为什么不恨进攻月都的幻月呢?依姬曾经几次问自己,她不知道答案,因为幻月确实履行了对月都的承诺。月都至今都保持着以往的独立状态,外来的技术也刺激了月都停滞不前的文明,魔光仪和虚空船一类魔导机械,逐渐由人工注魔过渡到了使用固化魔晶的动能时代,这些也改变了月都原本死气沉沉的状态。
“小姐,您的茶。”仆人打断依姬的思绪,他端上茶壶,沏出一杯放在依姬面前。
“谢谢。”依姬坐起身,端起杯子放在嘴边嗅着茶水的清香。甘甜的桃茶是她在月都时最喜欢的饮料,她与丰姬常坐在虚海边观海饮茶,依姬凝在那里回忆着。
丰姬是她的姐姐,姐妹两人曾师从于永琳,这位月贤对医药、天文、军事、机械无一不通,千年的时间她几乎翻遍了月都所有藏书,实力实在不可小觑。永琳叛逃月都之后,丰姬就任九耀宫占星师,那是曾经被称作九耀玄殿的地方,用以封存月都的秘密。依姬承认,姐姐比她更精通于太古巫术,其中以山海之术犹为精湛,这是一种以操纵海啸地震、驾驭飓风雷暴而著称的可怕咒术,作为代价,繁杂的咒律和大量的灵力损耗令修习者望而却步,丰姬不但学成了此术,还将之发挥到极致,每每想到这里,连依姬也觉不寒而栗。依姬端着茶杯走到窗前,看着天空的月轮,只是在球形罩的遮蔽下是无法看到月都模样的。
“依姬小姐,温蒂妮将军求见!”守卫士兵穿过大厅向依姬传达道。
“好的,通告将军,待我更衣后便来。”依姬答道,魔渊事务她本不想插手,此时看来是躲不掉了。
“是,小姐。”守卫行礼退出门外。
依姬换上紫棠长衣,拉紧衣领遮住肩上的绷带,然后推开大厅的镂空木门,卸下铠甲的温蒂妮站在门外,随即向她单膝跪地。
“发生了什么事?”依姬知道幻月修改礼制的事,温蒂妮的反常举动令她顿感不妙。
“末将渎职,向小姐请罪!”温蒂妮大声说道。
“莫不是姐姐……出了什么事?”依姬慌了,温蒂妮和曼提柯尔是为丰姬所派遣的护卫,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坏的答案。
“末将未能尽职,实在惭愧!”温蒂妮说道“丰姬小姐被天人血所伤,暂返回月都疗养。”
“天人血……那可是世上最可怕的剧毒之一!”依姬惊道,几步上前抓住温蒂妮的袍袖“姐姐她现在有生命危险吗?”
“梦魇将军已前往医治,所幸丰姬小姐接触不多,并未造成内里伤害。”温蒂妮答道“如将军所言,几日方可痊愈,只是疼痛可能会持续多些日子。”
“没有生命危险……就好……”依姬放开温蒂妮后退一步道“你此次前来还有什么事吗?”
“丰姬小姐吩咐我来请您接任指挥,前往虚海龙宫。”温蒂妮双手捧上一卷文书道。
“虚海龙宫?现在军队由谁执掌?”依姬问道。
“芙兰朵露,一个刚刚加入麾下的炎魔,由曼提柯尔大人辅助。”温蒂妮回答“对于此事,丰姬小姐似乎完全信任她,是否给予她职位和兵权?”
“不,我要亲自后观察再作定论,你先退下吧,我随后启程。”依姬说道“还有,请代我照顾好姐姐……”
“是,依姬小姐,末将带罪,自当竭力。”温蒂妮向依姬拜道,退出门厅。
阳光洒在庭园花丛叶片间,落下斑斑点点的阴影,风吹枝叶娑娑作响,带着影斑一同摇晃如水粼光。黑发的女孩坐在露台木阶上,一件体型极不相称的长袍拖在地上,长发马尾风吹飘舞,宛若黑纱。女孩身材清瘦娇小,面容冷漠,呆呆地坐着。
房间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位金发女子,女子身穿长袍,长发垂在膝间,一双紫红眸子好似宝石,女子也在木阶上坐下了下来,转头看着身旁毫无反应的女孩。
“有客人来了哦,难道就不沏点茶水款待一下吗?”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厨房有茶叶,自己去冲啦。”女孩淡淡地说,毫不理会女子。
“真是薄情啊,这可真是失礼呢。”女子不以为然地笑着,伸手凭空打开虚空,一只浑身漆黑的小个罪袋手托茶盘,单膝跪地捧上。女子捧过茶盘放在木阶上,那罪袋便退回空洞中,女子倾壶沏了两杯红茶,自己端起一杯。
“谢谢了。”女孩简单地说着,拿起另一杯,小口啜饮着热腾腾的茶水。
“真是一点也不可爱,还是小时候好啊。”女子笑道,也啜了口茶,然后把杯子放回茶盘。
“不过是傻乎乎的小孩子而已,我可不想再回到那个时候了。”女孩说道,一手端着描绘藤络花纹的瓷杯,手指慢慢刮擦着釉层。
“那个时候,多好啊,你还那么小,很容易逗弄的。”女子开心地笑着,眼睛瞥向一旁的女孩。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想的。”女孩放下茶杯说道。
“你就那么喜欢清静,不觉得孤单吗?”女子问道。
“或许只是因为习惯了这种日子吧。”女孩回答。
“是吗,也好吧……”女子小声说道,端起渐温的杯子啜饮着,风吹起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还记得以前吗,你很喜欢这种小巧的玻璃玩意,在集市上一路吵嚷着要……。”女子仰头看着屋顶喃喃自语。
“是呢,记忆犹新,只是那一个在几年前被风吹落摔碎了,真是可惜。”女孩难得地笑了起来。
“新旧更替不过自然道理,可惜的只是那份回忆的见证吧……”女子轻声叹息道。
“回忆总归是过去的,何必太过在意呢?”女孩低头说道,双手捧着茶杯暖着手心。
“不用这样绝情吧,对自己也过于残忍了。”女子微笑道。
“你这么觉得吗,回忆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赔上一切?”女孩面无表情地问道,金发女子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站起身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子。
“其实你一直害怕受到伤害,孩子。”女子直视眼前少女的漆黑眼瞳“你刻意地避开人群正是因你害怕,害怕再一次变得孤独,害怕再一次失去,对吗?”
“我从未觉得孤独过,因为我一直这样活着。”女孩平静地回答。
“你把自己束缚在小小的宫殿中,和笼中的鸟儿有什么区别?”女子问道,双手抓着女孩的衣服“你想这样度过一生吗?”
“有何不可呢,反正是我自己的寿命,我自己的时间,自然由我自己支配。”女孩笑着答道。
“不,孩子,不是这样的。”女子松开手说道“你没有经历过,也就感受不到。”
“正因为我们见过了,面对了,然后一直记得,所以我们是人。”
翠香靠在床边的椅子上睡着,铃仙悄声走进房间,把一块毯子盖在翠香身上。自从天子离开后,翠香就一直守在这里,尽管表面上翠香表现得很有活力,铃仙还是看得出刚经历一场战斗的她身体还是虚透,不过是在强打精神罢了。铃仙走到灵梦床前,开始检查创口,没有出现恶化和脓血,铃仙重新替她涂好药,换上新的绷带。
做完工作,铃仙在床边坐下,看着灵梦苍白消瘦的脸庞发呆,她师从于永琳学习医术已有一百余年,而一切要从那一天开始。
那天她被囚禁在月都地牢的深处,而那牢房恰好与永琳仅仅隔了一堵墙,曾经的九耀巫殿的占星师被封魔锁链束缚手脚,已被人遗忘在漆黑无光的地牢整整十五年,这是铃仙想也不敢想的惩罚,或许她也会一同被弃置在这里,渡过二十年,五十年,甚至更长的时光,长得足以让人发疯。
她记得初入地牢的时候,霉腐的气味始终充溢着她的喉咙,刺激着她不停咳嗽干呕。她记不起为何被关在这里,只是冰冷的锁链和伴随呼吸的疼痛始终告诫她这不是一个噩梦。许多天过去了,她精疲力竭地倒在凹凸起伏的石砖上意识模糊,手指无力地触摸着地上的坑洼沟壑,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几天几夜都未曾合眼,因为梦中也是一片漆黑。
“想不想逃出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隔着墙壁的沙哑声音对她说。
逃出去,可以逃吗?她缓慢地爬起来,身子压在满是尘土的墙壁上。逃出去做什么呢?她记得自己的名字,以及她的主人,她拼命地去回忆,记忆中宏伟的钢铁城市、高高在上的祭司、以及跟随那些长袍下摆匍匐在地的月兔,这些图像渐渐模糊,她只记得新绿的草叶和斑驳的树影。
“逃出去……”她低声说道,那些过往的荣华权势如今她都不在乎,她只是想要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属于她梦境的原野,仅此而已“您……能带我一起逃出去吗?”
“可以……但你要帮我……”那个声音的主人回答,声音干涩有些模糊。
“好的……只要能离开这儿……做什么我都答应……”她同意了,外面的记忆像魔笛一样引诱着她,使她心神不宁,近乎于疯狂。
“一旦失败……我们都会死……需要再考虑一下吗?”墙壁的另一边的声音问道,同样贴着墙面。
“不,不需要……我会照您说的做……”她伏在墙上答道。
“那么……照我的话去做吧……”那个声音说道。
送饭的看守按时来到地牢,沿着房间放下水和食物,并收走空托盘,铃仙拖着沉重的锁链爬向那看守,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勉强辨得出看守的位置。
“守卫大哥……”她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抓住牢房的栅栏门,尽量靠向一侧“一连几日持续腹痛难忍,求您……”
“兔子,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多事!”看守打断她的请求走开了,她慢慢爬回到原处。
第二天看守来送饭,铃仙的托盘依然是满的,而她继续抓着栅栏门央求着,声音略显无力,看守拒绝了她,收走托盘,什么也没留下。
第三天看守照常来到地牢,铃仙伏在栅栏上,看上去奄奄一息,她又一次央求看守,看守又一次拒绝了,铃仙伸手扯住看守的衣服。
“该死的兔子,别碰我,一身的晦气!”看守吼道,这吼声引得整条过道囚犯统统探头围观,一时场面混乱。
“放手!兔子!”看守举起铁棍,铃仙只管拼命扯住看守的衣服,然后抓住钥匙铜环,看守的铁棍在她手指上方停住了。
一根细银针从隔壁牢房栅栏缝隙间伸出,隔着衣服刺进看守身体,那看守就此原地僵住,铃仙解下钥匙铜环,打开牢门,然后开启永琳的门锁,借着晶灯的微光,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位曾经的九耀玄殿占星师面对面相遇。永琳靠在墙上,灰蒙蒙的长发散乱地搭在肩头,已经结成长缕。
“永琳大人……”她开口说道,永琳挥手轻摇制止了她的话。
“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你看我这样子……像吗?”永琳苦笑着说。
“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月都,就像您说得那样。”铃仙伸手去搀她。
“你叫……什么名字?”永琳问道。
“铃仙……这是谐音的名字,我不喜欢……月都的称呼……”铃仙扶着永琳站起来,她憔悴的模样看上去弱不禁风。
“那就抛弃它……我们不欠月都什么……也不必任由他们践踏……”永琳抓着栅栏走出牢房,晶灯的光亮映出那些贴着牢门的面孔。
“释放他们,铃仙……”永琳抬起头凝视着这些围观的囚犯“关押在这里的人,本就是无罪的……”
“是,我明白了。”铃仙扶着永琳靠在门边,绕过僵硬麻痹的看守,将牢门一扇扇打开,这些不知多少年未见天日的囚犯大多都是月兔,长年的关押使他们瘦骨嶙峋不成人形。
“愿意和我们一起逃狱的就来吧……”永琳扶着栅栏挪动着,极力保持身体平衡。
“来吗,各位?”铃仙向永琳走去,边走边回头问道,除了呼吸声,没有人回应她们的话,铃仙举起提灯,昏暗的灯光下却只有被囚禁人们眼中的迷茫,一片直视的墨红瞳光,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走……铃仙……”永琳踉跄着脚步拉着惊呆了的铃仙向通道跑去。
“他们……怎么了……”回过神的铃仙惊恐地问道。
“他们疯了……被关得太久……恐惧把他们逼疯了……”永琳含糊不清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呼吸“看来他们是不会离开的,他们已是这里的一部分了……”
铃仙睁开眼睛,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睡着了,铃仙从床上坐起来,将灵梦身上的被子拉好,然后将她的手臂放进被子里。就在这时,灵梦突然抓住铃仙的手,手指握得很紧,铃仙吓了一跳,想抽身躲开,却发现根本无法挣脱。
“不要走……是……我的错……不要走……”铃仙听到灵梦喃喃说着,灵梦微微睁开双眼,神情有些恍惚。
“她醒了,翠香,她醒过来了!”铃仙冲一旁睡着的翠香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