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为捻灭了烟头,随手用纸巾包住,扔到厕所的马桶里,然后按下了冲水键。
一边的仇小媛终于累了,瘫坐在沙发上,眼神迷离涣散。
“症状发作了么,”李大为看了一眼仇小媛,“看来是因为太过激动导致激素分泌又出现异常了。”
随后他从校服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扔给仇小媛,仇小媛接住纸包,双手颤抖地打开,里边是几粒白色的药片。
“吃了药,按照计划逃离吧,”李大为没有再看仇小媛,“别在这儿妨碍我善后了。”
仇小媛把药一股脑倒进嘴里,咽了下去,眼神缓缓清明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呢……”她看着李大为忙碌的背影,轻声问道。
“不为什么,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李大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别浪费我的时间。”
仇小媛点点头,打开放在一边的旅行袋,从里边拿出了保洁员的服装,麻利地换上。
“还有十五分钟,杜修宇和黄景树开着的运送布草的货车就到了,每一层的布草都放在布草车里,你和他们两个假装运送布草,通过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库,他们停车的那一小块地方是监控死角,不会被发现的,运送完所有布草以后你就直接与他们上车离开,”李大为说,“跟你最后过一遍流程,你要是记不住,那就只能祝愿你在监狱里能吃好喝好咯。”
仇小媛离开了房间,李大为也把三文摆成盘腿坐姿,用毛巾擦干水分,顺便打开了空调的抽湿,随后用吹风机给三文吹干,方便一层一层地揭下宣纸。
然后他从旅行袋里拿出了一整套化妆工具。
其实李大为知道这种伪装毫无意义,只要尸检过后并且在三文脸上提取到宣纸的纤维,就基本可以断定李大为所用的手法是什么了,只是这样处理尸体还有另一层意义。
Misdirection(错误引导)。
没错,李大为每次都如此麻烦地处理善后现场,都是为了misdirection。
他在制造一种“与凌若天开展一场以仪式为主题的杀人游戏”的气氛,但实际上他的目的并非于此,这场杀人游戏是拖慢凌若天脚步的镣铐,是掩盖李大为真正行踪的迷雾。
“凌少主,我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但是也仅限于此,”李大为放下手里的眉笔,轻声笑道,“你总是慢我一步。”
他给三文上完妆束,随后走到床边,猛然拉开窗帘。
阳光瞬间入侵了整个房间,将三文的身体照得金光万丈。
就像一尊大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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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嘉艺从病床上起身,拔出了葡萄糖吊针的针头,穿上自己的衣服。
他刚和蓝柒通完电话,想着要先回局里找杨臻,结果还没走几步路就因为伤势影响了意识而晕倒,随后被人送到医院里躺着了。
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想必李老太爷已经到了桥南罢。
他等不及,便直接拨通了杨臻的电话。
“少爷,您在局里么?我现在过去,李老太爷今天估计到了桥南了,我们得做些对策。”
“行,我在局里,”杨臻说,“宏远集团那边的尸检结果也出来了,等会大家一起探讨探讨。”
“不把消息告诉凌若天么?”
“他们自己拿得到情报,和不和他说没什么区别,”杨臻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出下一个被害者,未雨绸缪,有空闲时间再给那傻哔送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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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14日,中午12:04。
程思柔乖巧地坐在了程弘博身边,面带微笑,文静恬雅。
不得不说,大小姐做样子的时候还是很敬业的。
今天程老板为了不引人瞩目,并没有那么大手笔地包下整个唐阁,毕竟只是家里人自己吃个便饭,又不是接待什么贵宾。
而且程老板也不想给老爷子找什么由头的机会。
“那个,先简单吃点,晚上再好好款待老爷子,”程弘博说,“你们舟车劳顿的,也该好好休息休息,这样和凌家谈涵煦的事情的时候能多些把握。”
“阿弟挺有心的,”李德耀笑笑,“那我这顿吃少点,晚上吃顿爽的。”
蓓儿在桌子下面用手肘狠狠捅了捅李德耀,李老太爷则是在位置上闭目养神。
程思柔看了一圈下来,自己心里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李德耀这个三舅,如若不是惊世之才那就是有惊世之病,这得病的严重程度和那个臭保镖不相上下。
倒是三舅妈很安静,总是面带微笑。只是程思柔觉得这个三舅妈看爸爸的眼神里有股畏惧,不敢和爸爸怎么说话;看程思柔的话倒是蛮温柔的,只是还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程思柔也不知道这位素未谋面的三舅妈为什么要怜悯自己。
最后是外公,从下飞机到现在就是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死人了呢。程思柔毫无礼貌地给出了评价。
不一会儿就开始上菜了,听着服务员在那一边背课文似的介绍菜品用的食材一边上菜,程思柔就突然觉得很枯燥无味。
要是以前,自己估计会听着觉得逼格太高了,会把这些菜品拍照发朋友圈吧。
然而现在,程思柔已经不是没有见识的土大款了。小沐做菜虽说都是家常菜,但是用的食材绝对不比任何一家米其林星级的餐厅差,只是她一般不会和大小姐说这是什么什么菜,用什么什么做的,所以大小姐一直都觉得小沐做的无非就是好吃,却没多少逼格。
但是自从凌若天来了以后,每次吃饭,凌若天都能准确地说出小沐做的每一道菜里的材料的产地、品种、时令、烹饪手法与菜系、还有做法的历史源头甚至是典故,好家伙,那随手拈来的程度,那侃侃而谈的英姿,简直就是一本浓缩了千年人文社会历史的美食大词典。
这也是为什么小沐允许凌若天入她的厨房帮忙的原因,他的知识量足够支撑得住厨房的工作。哪怕他连动手都不会,就凭借他的知识量,也能把小沐做的饭菜再提升一个档次。
所以,在凌若天的知识熏陶之下,程大小姐已经从一个对食物毫无见识的土大款成长为了稍微有些见识的大家闺秀了。
但是,这也让程大小姐变成了那种……怎么说呢,像是那些懂了些皮毛就禁不住自己开始用“就这些东西”的语气来显摆的家伙。
比如现在程大小姐心里可是这么想的。
“一些鲍鱼鱼翅海参花胶稍微淋点酱汁,用小分量摆个盘就敢卖百来块,原来做饭店这么赚钱,难怪惠惠有钱上一高呢。”
“我靠,这龙虾居然敢拿波龙冒充奥龙收我两千块?!这种成色的波龙根本上不了小沐的餐桌啊!”
“这个蜜饯扣鲍鱼一盘子里才有一个南非鲍?!这种东西在小沐做的鲍鱼鸡煲里都是成堆放的啊!”
虽说这千百来块的小钱在程大小姐眼里如同厕纸一般,但是她是清楚凌若天买夜宵食材的支出的,再加上她天天蹭凌若天的夜宵吃,此刻她就算不懂钱的概念也该能在口感上比较出性价比来。
很明显,抛去个人情感不说,程大小姐还是觉得家里的东西好吃,小沐做的好吃,凌若天偷吃的更好吃。
“蓓儿,如何?”李老太爷用餐巾轻轻抹了抹嘴,朝蓓儿问道,“入你法眼了么?”
“挺不错的,无论是味道还是卖相都很优秀,妹夫这次破费了。”蓓儿闭着眼睛细细感受,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倒是李德耀一直在吃,还嫌分量不够。那碗XO酱野米斑肉炒饭被他刮得连一滴油都不留在碗壁上,那架势跟那种饥荒流民似的。
程思柔也不说话,就是乖乖地坐在位置上吃饭。虽然心里已经极度吐槽了无数次这顿饭菜了,但是她的表面功夫倒是做得很不错,确实做到了食不言。
李老太爷偷偷瞥了一眼程思柔的乖巧模样,心里很满意程弘博的教育。
这样的女孩,才是未来李家社交场上的璀璨之珠。李老太爷认为一个女人,必须要做到上可与政客们谈论国际局势,下可立马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点心让客人吃了赞不绝口,外表不仅光鲜亮丽,还得德才兼备,这样的女人走在街上,就算大人物们挽着他们的姨太太,也得不由得瞧上两眼。
此刻程思柔在李老太爷的眼里,外表肯定是过关的,文静秀气,才艺又有一手钢琴绝活,厨艺虽说没能见识,但是从她看这些菜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对美食是有些研究的,至于对国际政治的敏感度那是可以培养的。
李德耀在一边偷笑,他跟了老爷子四十多年了,看到老爷子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果然让程弘博带程思柔来是对的,李老太爷至少现在对程思柔的表现很满意,这也凭空增加了程弘博在李老太爷心里的分量,这样以后李家要吞并锐丰集团的时候,程弘博的反抗力度怎么说也会降低一点。
当然,李德耀对家族政治没什么兴趣,倒是对程思柔很感兴趣,咋一看确实不像自己小妹生的,那么恬静乖巧,小妹那时候可是家里风风火火的小阎王,路过只狗都要被她踢一脚那种,这外甥女实在是有些太乖了。
除了涉及到那个保镖的时候。
只有涉及到那位保镖,程思柔才会在他们面前露出那小霸王的一面。那样的程思柔,凶悍任性,蛮横霸道,好像那保镖是她心爱的小狗,她把小狗抱入怀里,就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对着要欺负小狗的人龇牙咧嘴。
这下倒分不清谁是保镖了。
李德耀无奈地想。
听着蓓儿的回答,李老太爷也是微微点头。蓓儿出师于得月楼的主厨,在厨艺方面自然要比程大小姐强多了,事实上,蓓儿此刻的评价是完全顾及了程弘博的面子,对一般人来说,这里的菜已经很美味了,但是对于这些人来说,这些吃的也就是粗茶淡饭。而对于蓓儿的回答,李老太爷也十分满意,不仅照顾了东家的面子,也没有给自己失了礼数,是很优秀的回答。
程弘博笑了笑:“嫂子倒是体贴,却让我更有愧了。”
“行了,既然如此,就进入正题吧,”老爷子轻轻叩了叩桌面,立马有人来上了茶,“涵煦的事,弘博有什么想法?”
“这边的话,我是建议先与杨臻联系,他是桥南的话事人,我们要在桥南做些什么事,自然得寻求他的支持,不求对方会配合我们,只求对方不要暗地里下绊子,那都算是成功了,”程弘博说,“如果老爷子您不介意,我倒是有个法子。”
“说。”
“我们与凌家有着战略合作关系,与其对立不如合作起来,看看能不能发动一下他们的力量找找,这样一是我们能有更多人手,找起来也轻松,二是可以观察他们的反应,如果涵煦真的在他们手里,那么凌家势必会消极怠工,或是给出错误的消息让我们打转,”程弘博说,“思柔手下的那个保镖,似乎也很擅长情报的收集和分析,由他来对凌家进行监视的话,应该会有一些效果。”
“那保镖是你专门给思柔找的吧?把他调走做别的工作,思柔的安全怎么办?”李德耀问。
“思柔的安全暂由老太爷您的警卫员负责,您看合适不?”程弘博问。
“小黄跟了我十多年,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李老太爷点点头,“好,一会我去安排他一下,至于我的人身安全,暂且交给德耀吧。”
程思柔愣住了,什么?要把臭保镖从我身边调走?要他去对付苏姐姐?
面对凌家那样的庞然大物,臭保镖是会死的啊!
“你手下就没更好的人了?就凭那小子一个人,对的上凌家么。”李德耀问。
“再多的人跟着也不过是他的累赘,”程弘博叹气,“我没办法,锐丰集团只是有钱而已,而且,用他一个人牵制整个凌家,不管他死不死,这生意我们都不亏,有老太爷在,凌家只能用他一个人的命来发泄,不会对我们出手的。”
程思柔呆呆地看着爸爸,以前的爸爸在她眼里是那么和蔼可亲,可是今天,她看着爸爸的眼睛,里边全是桀骜与阴狠。
“好,好,就交给你了,”李老太爷眯眯眼看着程弘博,“你终于长大了啊,很好,很好……”
程思柔眼前闪过无数的画面,刀光剑影,枪炮齐鸣,流血漂橹。
最后一幕,是黑白色的影片,那个臭保镖安静地躺在地上,从胸口流淌的血在地上绽放出鲜红的彼岸花,溢血的嘴角还带着微笑。
“没事,我们混江湖的讲义气,收了你爸爸的钱,就要给你爸爸办事,一分钱一分货。”
原来,在这些人眼里,人命就像是棋盘里的棋子,被吃掉了就扔掉,这里没有一个人会为他们流眼泪。
原来,在这群人里,最在乎那只小狗的,只有程思柔自己。
她不希望臭保镖死,她也不希望苏筱墨被臭保镖杀死,但是就因为这个外公,臭保镖不得不和苏筱墨不死不休了……
一个是为了自己出生入死的保镖,一个是她的至亲好友。
原来我也有想过自己,能守护什么人啊……
无名的怒火自心底燃烧起来,程思柔死死地盯着李老太爷,面色凶狠。
李德耀注意到了程思柔的目光,只见后者就像是一只暴怒的雄狮在死死地盯着它的猎物。
啊,真痛,真痛啊……
你他妈的,凭什么颐气指使地指挥我的人……
这个臭保镖是我的人,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都是我的!
“敢动老娘的人,你他妈的算老几啊……”
李老太爷愣住了,他看着那个突然变得凶狠蛮横不讲理的外孙女,后者的杀气让他惊心。
“臭保镖是我手下的人,你们要动用他,问过我了没有,”程思柔死死地盯着李老太爷,“老娘坐着不说话你们就当我好欺负是吧。”
“思柔,不得胡闹,”程弘博厉声呵斥道,“快和外公道歉!”
“道什么歉。”程思柔从座位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老太爷,眼里满是不屑与嘲讽。
“老东西,老娘我早看你摆了一早上脸色不爽了,你他妈谁啊,敢在我面前摆脸色,”程思柔指了指李老太爷,语气冷漠,“你当这是京城么?谁都要听你的话,看你眼色行事?我爸爸对你低声下气那是尊敬你的年纪,你还不知好歹,你要有本事就别在我们家面前耍威风,去和苏姐姐那边横,你不是嚣张吗,你不是狂吗?待会我就让臭保镖搭你去凌家喝茶,我看你到时候还敢不敢喘气!”
“够了!”程弘博连忙起来,狠狠地打了程思柔一个耳光,“回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是啊,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插嘴,只能去送死,”程思柔笑了起来,然而笑容里的冷漠与疯狂却让人看着背后发凉,“你们大人三言两语在餐桌上说话,小孩子却要为了你们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一切,最后他们除了一块无名的墓碑,什么都不会留下!”
“你们高高在上,你们挥挥衣袖,不沾一片云彩,而为了你们的利益,我的朋友们要相互厮杀,不死不休,在战场上相互拥抱着撕咬,鲜血淋漓!”程思柔暴怒着咆哮,“我的面前是友人冰冷的墓碑,我的亲人们却在温暖的厅堂里碰杯痛饮!”
“这他妈的是个什么操蛋的世界!”
李德耀饶有兴趣地看着程思柔,心里不由得感叹出声。
太像了……太像了啊……
时光似乎在李德耀眼前回溯了二十年,那骄傲的女子,跪在家里的祠堂前高声咆哮,掷地有声。
“我真的想做一个听话的好女儿!”
“我早不是人了!李家人早是鬼了!”
“可我不能看着李家断子绝孙啊!爹!”
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想这些事。
李老太爷只是闭上了眼听着,没有说话。
“我叫你一声外公,那是我在血缘上敬重你,”程思柔冷笑,“但是,我也就只会在血缘上敬重你了,别让我瞧不起你,只会窝里横的家伙。”
她拎起自己的小包包,转身离开:“我不会让我的朋友们相互厮杀的,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找到李涵煦这个废物,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爸爸,你们都别想命令他,他是我的手下,他只能为了我去死,而不是你们。”
程思柔摔门离开。
只留下程弘博他们满脸不可思议与震撼呆在原地。
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李老太爷欣慰地笑了。
程弘博连忙道歉:“伯父,对不起,都是我平时疏于管教,把孩子宠坏了。”
“爸,像吧。”李德耀漫不经心地问道。
“真是令人怀念啊……”李老太爷仰起头,喉咙有些哽咽,“好……真好啊……”
“思柔的脾气也太怪了,就像个小炸弹一样,一点就炸。”蓓儿摇摇头,“我还真不敢惹她了。”
“很不错,这一届的小辈倒是在京城外面长大的要比涵煦优秀得多,”李老太爷很高兴,“今日她不会为了迎合我而抛弃手下,来日她也不会因为外力而抛弃李家,刚强勇毅,可惜是个女儿身。”
“老爹,您是想让思柔……改为李姓?”李德耀试探道。
程弘博脸色有些不悦,倒也没有说话。
“可以考虑,但是要这么做的话,思柔的夫婿倒是得认真挑选了,”李老太爷说,“至少,那个保镖不行,若是执掌锐丰集团,那个保镖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现在既然要执掌李家,自然不能由着她的性子,一定要一个门当户对的,配得上我李家天骄的人。”
“那涵煦的事……”蓓儿问。
“弘博,涵煦这边还是按你的想法来,”李老太爷语气平淡,好像刚才程思柔的冒犯没发生一样,“思柔不懂事,但是那小子不是不懂事的人,他会权衡利弊的,至于我们……”
这时,四张由金箔雕刻成的请帖被几位侍者拿进来,轻轻地放在每个人桌前。
李德耀拿起来端详着,笑了笑:“看来有人已经坐不住了不是么。”
那请帖的封面花纹,赫然刻着凌家的家徽,中心的圆里,是个大大的“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