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弘博放下了手里的勺子,心里全是莫名的震撼。
那舞剑的仙子下了台,立马就有人端着四碟汤上来。只见这汤不仅香味四溢,而且刀工也是极尽美感,精致利落。
不过一碟汤罢了,为何会得到程弘博对刀工的评价呢?
因为这碗汤的样式与用料简直能够让人匪夷所思。
这汤并非是用传统的盅来盛放,白瓷碟上有着金黄色的莲座,莲座里是一尊盘腿的金身菩萨,手持净瓶,面容慈祥,栩栩如生。若不是能闻到汤的香气,程弘博或许会以为这是从哪位大师手里买下的木雕做的装饰。
而汤汁则乖巧地窝在莲蓬里,托着莲子浮起来,香味四溢。
李德耀用筷子戳了戳莲座底:“看起来像是南瓜雕刻的,可南瓜熟透以后易溶散,在这种食材下再好的刀工也会走形吧?可这刀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应该是用了什么手法。”
凌若天浅笑盈盈地说道:“李老太爷,您看看这菜如何。”
李老太爷端详着这尊金身菩萨,心里暗叹好刀工。这种菜品,味道已经算其次了,倒不如说文化艺术的价值更高些。
哪怕是国宴,这道菜放进去,也绝对是压轴级别的菜品。
“好刀工,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杰作?”
“什么大师,不过一个臭做菜的,”凌若天摆摆手,一副并不在乎的样子,“还是请李老您先尝尝。”
一个臭做菜的?这样的大师就算是要他出手主持国宴都难请,哪个不是心高气傲?若是能请到,无不毕恭毕敬当做国宝对待。可在凌家这里,居然被叫做一个臭做菜的。
可见凌家到底得有多猖狂。
太震撼了,李老太爷简直感到了些许惧怕。
就连在京城的李家……也从未如此飞扬跋扈过……
原来如此,这就是不接触政治,只作为天朝手里最锋利的刀的凌家,所有的余裕吗。无论多么嚣张,多么猖狂,只要不对政治与国家原则有害,凌家的所做所为,都会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要这样说的话,李家在这方面几乎可以说是完败。因为就连李家这样势如中天的大家族,人才济济欣欣向荣的大家族,在京城里最庞大的政治力量之一,都没有凌家此刻展现出来的威风与霸气。
早有人上来,用小刀给莲座切开一小块,原来整个莲座中间都是空的,满满的都是汤汁。汤汁香味清明,毫无油腻之气,颜色清澈如水,完全看不到浮油与泡沫。莲子由软糯可口的白色糯米制成,里边包着点点的红豆泥,香糯可口,与汤汁相得益彰。
“没想到啊,今晚是我走运了,”李老太爷放下筷子,脸色释然,“好菜,活了几十年,今天才第一次真正地吃上了真正的菜,此生无憾。”
“没想到李老评价如此之高,”凌若天微笑,“也不枉我费尽苦心做这一道菜了。”
李老太爷瞳孔一震。
这菜竟是这位美人亲手制作?!
何等的天赋啊……
“这是您亲手做的?!”程弘博也目瞪口呆,毕竟根据自己女儿的情报,苏筱墨可是完全不会做饭的类型啊。
“程老板您过誉了,我什么情况您该是最清楚的,”凌若天笑笑,“我一介眼高手低之人,做不来这东西,不过么,这菜也确实是我的想法,所以便让人把想法具现化了而已。”
“这菜有名头么?”李老太爷问。
确实,如此好菜,又有那雕工在前,哪怕只是为了留在回忆里,好歹也想知道名字,以便缅怀,这是人之常情。
“不如,李老您猜猜如何?”凌若天不紧不慢地提议道,神色轻松,“权当游戏一番。”
李老太爷微微点头,果然,又是一道攻势。
这菜必有深意,而深意必在菜名上。
“老头子我老了,想不得太多,”李老太爷却也不慌,毕竟自己身边可不是无人可用,“不过么,我这孩子倒也是个厨师出身,蓓儿,你便接了苏少奶奶的美意,大家一块交流交流吧。”
凌若天把眼光投向那位叫做蓓儿的少妇,只见后者怡然自得,举止端庄。他又看向对方的手,没有美甲,甚至指甲剪得短短的,很圆润,手指坚实有力,是个厨师的手。
李家还真是会享受,出门都要找个厨师陪侍在侧。凌若天想。
蓓儿颔首沉思了片刻,闭眼品尝,而后脑子灵光一闪。
“苏少奶奶,您这汤,是以何首乌、佛手、陀菜与老母鸡为汤底熬制而成,而雕塑则以南瓜、猕猴桃与阿胶制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一道佛菜,对吗?”
“好,有眼光,”凌若天微笑鼓掌,“好舌头。”
“猕猴桃在哪?”李德耀愣住了,整个菜他都没有吃到猕猴桃的味道。
蓓儿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智障老公,说道:“你看看菩萨头上的圆盘,尝尝不就知道了。”
程弘博连忙动筷,将贴在菩萨脑后的金色圆盘夹下来放入口中,瞬间一股果子的清香与猕猴桃特有的酸味便涌入口腔。
“这可是真是奇妙啊,南瓜与猕猴桃都是煮熟了容易烂透的食材,到底是如何保持形状并且雕刻的啊。”李德耀好奇地摆弄菩萨像,说道。
“猕猴桃在煮熟之后,用蛋清裹住,这样因为蛋清受热凝固会包住猕猴桃,这样就不会烂掉导致形状破坏了,之后把密蒙花与黄栀子捣碎煮干取色上色即可,”蓓儿顿了顿,“至于南瓜,先是用生南瓜雕刻,随后把融化的阿胶在上边涂抹均匀,阿胶凝固后将雕像下锅蒸至七分熟即可,至于染色,也和猕猴桃一样做法就行。”
李老太爷连忙拨下一片莲座花瓣送入口中,确实有着南瓜的味道与阿胶淡淡的甜味。
“嫂子,你真厉害。”程弘博真诚地赞赏道,“不愧是那一位的闭门弟子。”
“与其说我,不如说苏少奶奶才是那个匠心独具之人,无论是菜品立意的设计与材料的选用都别具一格,”蓓儿说,“不仅照顾到汤的味道,就连这南瓜与猕猴桃作为汤的配菜也都用了心,这才是真正做菜的匠心所在,阿弟你平时也有吃过所谓雕花的菜式,可那些雕花不过就是雕花罢了,本身没什么味道,这就是饭店的工厂制式菜与大厨的区别了,而吃惯了制式菜的你,自然不会想到这雕像的秘密。”
“李老太爷,您有个好儿媳啊,”凌若天真诚地感叹道,“小姐高才,筱墨仰慕不已。”
“您过誉了,”蓓儿微微欠身,“既然话都说到这了,这也不过一个简单的字谜游戏罢了,南瓜,何首乌,阿胶,猕猴桃,陀菜,佛手,组合起来,就是‘南无阿弥陀佛’,这菜名,我猜得是否正确?”
气氛先是安静了一瞬,凌若天此刻才笑道:“姐姐真是厉害,这道菜确实叫做‘南无阿弥陀佛’,李老家里真是人才济济。”
李家的人才居然如此多样,难怪会有食客居这样的东西,这一题输得不冤。凌若天心里暗道,分析对手的实力。
见苏筱墨又被自己扳回一城,李老太爷也有些心定。不愧是蓓儿与德耀,关键时刻确实能够力挽狂澜。
眼看凌家此刻被连破两局,程弘博也有些坐不住了,倒不是说他见不得李家好,只是觉得把凌家当成秘密手牌之一是不是有些过于仓促了。
不过他并没有表露在脸上。
“南无阿弥陀佛么,确实符合这个菜的品相,”李老太爷微微点头,“不仅味道独特,菜名更是大有深意啊。”
“确实是这个理,最近桥南很不安生,很多人都死于非命,”凌若天轻叹一声,眼波荡漾,哀思涌起,“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想出这道菜,来抚慰超度亡灵一番。”
“苏少奶奶真是心善。”李德耀大大咧咧的说道。
“李老,此刻桥南风起云涌,暗流涌动,实在不是您一个老人家该来的地方,”凌若天低垂着头,说道,“说句不好听的,您德高望重,若是一不小心在桥南栽了,李家怎么办。”
“您有心了,不过我来桥南也有我要做的事情,事情办完了我自然会走。”李老太爷明白,这苏筱墨是在变相赶自己走呢。
“哦?是什么事?您说,若是有我能帮到的地方,还请您不要客气。”
“我的孙子在桥南失踪了,”李老太爷叹气,“说是在桥南被人追杀出事了。”
他说着眼角瞟了一眼凌若天,想观察他的表情与眼神。
“是叫李涵煦对么?我与李少也有一面之交,李少谦谦君子,怎么会惹到人,”凌若天说,“该不是弄错了吧。”
对方脸上没有任何波动,这全在李老太爷的预料之中。如果苏筱墨是那么容易被观察的人,她也坐不稳这少奶奶的位置。
“谁知道呢,”李老太爷叹气,“毕竟您也知道桥南这段时间很乱,乱得不像样子,那些父母官真该枪毙了自己,真是丢尽了人民公仆的脸。”
“李老,那您有什么线索么?我现在立刻派人跟进。”
“线索倒是没有,都是一些风言风语,不说也罢。”
“这可不行,世界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情,风言风语的传出也可能有事实的依据,只不过被扭曲得过分了而已,”凌若天说,“要找人得先把线索处理好了。”
“这……不太好说吧……”李老太爷淡然地看着凌若天,说道,“毕竟和凌家有关。”
“李老,您说吧。”凌若天微笑回应,“我也想听听是怎么和凌家有关。”
“据说涵煦与凌家有些过节,是不是真的?”
李老太爷关注着凌若天不说话的微笑表情。
“若真有,老头子我此刻向您赔罪,并且回去严加管教,”见凌若天不说话,李老太爷明牌了,展开攻势,“还有对凌家赔偿的话,现在就可以顺便商量商量。”
经过前几轮的交锋,李老太爷此刻也没有想过能无偿带走李涵煦,他做好了李家要吐出点什么东西的准备了。
前提是凌家真的有在追杀李涵煦并且抓到了。
这么低姿态,就算凌家没有抓到李涵煦,在这姿态下应该也不好拂了李老太爷的面子,应该会吐露一些有用的情报。
“怎么会,李少温文尔雅,谦恭有礼,怎会冒犯咱们,”凌若天还是带着微笑,“倒不如说我还期望把我们家那位叫来与李老您多说说话,让他学些东西呢。”
“抬爱了。”李老太爷抱拳。
“对了,李老,话说回来,您认识一个叫李大为的人么?”
“李大为?”李老太爷皱了皱眉,“没听过……”
“还好还好,”凌若天微笑道,“这个李大为啊,可是我们凌家的死敌,血阳楼的高层,最近在桥南搅得昏天黑地的人,我就怕这李大为与您有些联系,您知道的,血阳楼此时可是境外势力,又归我们凌家处理,我很不希望您与此有关联。”
“哦?那这个李大为,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德耀好奇道。
“是个诡计多端狡诈多变的魔术师。”凌若天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可是很厉害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偷走了一件国宝,那件越鸟步摇钗,现在桥南可在通缉他这个国宝大盗呢。”
“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乐子。”李德耀说,“要不您讲讲。”
“我嘴拙,讲不得多好。”凌若天谦虚地摆摆手,“倒是您,李老太爷,怎么脸色不太好啊。”
李老太爷此刻有些呆滞,眼神闪过一丝怀念与惊愕。
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初。
“啊,是那件东西,”李老太爷微微点头,“我也略有耳闻这件事。”
“您当然略有耳闻,”凌若天面无表情,从微笑转下来的冷漠让人心里一颤,“您听过《长生殿》么?”
众人疑惑得摸不着头脑,长生殿是什么?
只有李老太爷怔在原地,双手微微颤抖,嘴唇发白。
“这金钗、钿盒,百宝翠花攒;我紧护怀中,珍重奇擎有万般;今夜把这钗呵,与你助云盘,斜插双鸾;这盒呵,早晚深藏锦袖,密裹香纨;愿似他并翅交飞,牢扣同心结合约会。”
却见凌若天突然从高座上起身,高声唱着上了台,步似莲,面若花,眉眼颦笑生姿。
“原来是昆曲。”李德耀低声道,“只是老爷子怎么不太对劲。”
李老太爷此刻早已浑身颤抖:“你……你怎么知道……”
“很奇怪对吗?画水流的《长生殿》,年后的国家大剧院上演,”凌若天冷笑道,“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因为他向我发了邀请函啊。”
“我查了查,年后就该到您的生日了吧,”凌若天冷笑,“不觉得时间上有些太巧了?您知道这回事么?”
“还是你那个孙儿瞒着你做的这些事情呢?”
李老太爷顿时瘫坐在了地上。
李涵煦他疼爱至极,自然是知道那件事的。如果是这样,李涵煦勾结了血阳楼的高层为自己谋利的话……那就是妥妥的叛国之罪……
与境外势力勾结……这个罪名足够李家万劫不复!
“爹!到底怎么回事!幺妹是不是知道什么!不然当年她怎么会离开李家!”李德耀感到了不对劲,连忙上前低声询问李老太爷,“《长生殿》是什么意思?”
“重点不是那个……重点是现在涵煦勾结了境外势力……”
“李老太爷。”凌若天高声喝道,打断了父子的对话。
“我问你呢,你现在认不认识李大为这个人。”
李老太爷抬头望去,只见高台上的女人,眼神冷漠,一改之前的江南碧玉之气。此刻的他,如同当年那威仪赫赫的武明空一般。
“我……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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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礼乐崩坏,是女人过得最悲惨的一个年代,”李大为摇晃着杯里的酒,他有些微醺了,“我的曾祖母,是个梨园里的无名戏子,被当时李家的人纳了妾,在那个年代,戏子一文不值,买回来说是妾,但实际上不过是大老婆的丫鬟罢了,毕竟那个时候,我的曾祖父已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
“老夫少妻其实在那个时候太常见了,不过即使如此,我的曾祖母也比现在的李家老太爷大一轮,按年龄算的话,也确实是个能当娘的年纪了,可还是没逃过他的魔爪,”李大为冷笑,“真是讽刺……原来少主早就算好了一切……他想帮我……羞辱那个人……”
罗菲看着眼前这个被不甘支配的男人,轻声叹气。
“李大为,你妄尊了,”罗菲说,“少主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我都知道,少主就是这样,猜不透,看不穿,即使他对你好,用的方式也是匪夷所思,”李大为叹气,“很大的局,我们都是棋子。”
“我们本来就是棋子,为他冲锋陷阵。”
“我知道,只是,报仇这种事情,当然是得亲手去做才能解脱……”李大为饮尽了杯里的酒,“因为那个死变态的始乱终弃,我们一家人在国外摸爬滚打得有多辛苦,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就这么被他毁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李老太爷并不是始乱终弃的那种人……只是他不得不那么做呢……”罗菲说。
“绝对不可能,”李大为冷笑,“他那么如日中天,他那么高高在上,给一个女人幸福,很难吗?”
“噗通”。
罗菲默默地看着李大为倒在餐桌上。
他喝醉了。
她又抬眼看向客厅几个喝酒聊天的精神病人,只见他们都由衷地为仇小媛高兴,正在饶有兴致地一块玩扑克牌。
李大为。
被梦魇困扰的你,就是因为不愿意面对事实啊……
原来,所有的精神病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