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晚18:43。
此刻,国家大剧院前,车水马龙。
大批观众排队入场,熙熙攘攘。几乎有头有脸的在京城有名的人的家属们都来了,剧院大门前豪车如流水,毕竟豪车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个出门代步的买菜车,属于是跟二八大杠是一个级别的东西。
穿貂皮大衣的妇人小心护着怀中的兔子灯,灯影在青石地砖上投下跃动的粉红光斑;西装革履的老先生驻足仰头,手机镜头里定格下宫灯与金属穹顶的光影交响;几个穿汉服的少女提着鲤鱼灯嬉笑着跑过,裙裾间香囊流苏与LED灯带交缠出星河流转的幻影。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毕竟是喜庆的日子。
只是家属有家属的入场方式,权贵有权贵的入场方式。
在另一侧的入口,六名士兵里,有两名仪仗兵守在路口,另外四名士兵将道路封锁起来,组成临时岗哨。和正门的喜庆相比,这里的沉默肃杀像是沉重的山岳。大人物们从自己的座驾上下来,黑色的西装搭配着御寒的漆黑大氅,像是黑鸦的羽翼。
一位老人下车,轻轻吐了一口热腾腾的白气。元宵的寒冷还是很有力的,温暖的水汽从肺部呼出来后瞬间凝结,化作雾气消散。跟着他下来的还有一位少女,玲珑地搀扶着老人。
他撑着拐杖,但是步伐稳健。与女孩来到了门前,两人随手将手里的请柬递给门口的仪仗兵,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李老太爷。”身后传来招呼声。老人驻步,和女孩回头望去,却发现两位娇俏可爱的女子笑吟吟地在他身后快步跟上,也将自己手里的请柬递给了仪仗兵。
“李老太爷,真是巧了。”其中一名女子笑着上来,说道,“我第一次来这里,不认识路,还麻烦李老太爷您带一下我们。”
“苏小姐。”李老太爷微微惊愕,说实话,苏筱墨的到来是他的预期之内。毕竟是凌家现在的代言人,收到邀请也无可厚非。虽然上面一直忌惮凌家,但作为目前最可靠的“刀”,不至于连面子都不给人家。不如说如果上面不给凌家邀请函,李老太爷才会警惕起来。因为那说明要么凌家没了,要么就是上面风云突变。毕竟只有人选择刀的资格,刀是没资格选择人的。
而这两种情况,都值得李老太爷重视。
但他依旧惊愕,却不是为了苏筱墨,而是另一个跟在她身边的女子,她并非正门进入的携带家属,她也有邀请函。
程思柔。
难怪,今天他想带着程思柔一起出门,却被对方拒绝了,说有事情要做,恕不能奉陪。
没成想,对方也有邀请函。
这个晚会表面上是与民同乐的全国直播晚会,但实际上大人物们并不会出现在镜头里,坐在台下观众席上前排的人,除了主持人和演员,剩下的就是那些杰出人物。但那些杰出人物只是人民的标杆,却不是权力的标杆。权力永远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而每一家掌控权力的家族,或者有潜力的家族,只有一张邀请函,一个席位。
就像李家年夜饭那般。
以前只有李老太爷,但今天,不仅仅是李家多了一个李采蓝,同样地多了一个程思柔。
李老太爷在得知李采蓝也有邀请函后,有些激动和欣慰。也不知道李德宗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能被上面看重,赐予了一份出席机会。这样李家就有两席了,其他家族大多数也只是一席而已,除了荣家和霍家这种家族外,李家算得上是光荣门楣了。
只是程思柔也有邀请函就让李老太爷想不明白了,李采蓝能拿到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李采蓝是李家人。但程思柔为什么能拿到邀请函呢?而且是在来京城之前就已经拿到了,和李采蓝那种不同,这种邀请函只会在一个时间内统一放出,从来没有补发的先例。就连李采蓝这张也是得别人转赠才能拿到,但程思柔那张并非转赠,毕竟画子晴这种规格外的存在李老太爷并不认为京城里能有相当的数量,就算有相当的数量也不会下注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程思柔这张邀请函,是和他们同一时间收到的。
可那个时候的程思柔,还没有上京城来认祖归宗,也就是说,发给她并非是看在李家的面子上,而是有人想见见程大小姐。
那这就有点恐怖了,上面这样做,岂不是认为程大小姐并非李家的附庸,而是一个和凌家一样,可以独立于各大家族之间的一个个人势力?
上一个有此殊荣的,只有龙嘉艺一个人,因为他曾经是国家英雄。
李老太爷想不通,但很震撼。
“很奇怪么外公,”程思柔见到李老太爷的神情,不屑道,“不就是个晚会而已,我是来看表演的,大人们说的话我又插不进去。”
苏筱墨感到自己的手臂有些微微的颤动,想来应该是程思柔挽住了她的胳膊,捏着她手臂的手心在微微颤动。
再看程思柔那云淡风轻的表情,苏筱墨就知道了程大小姐是在强撑门面。
毕竟凌若天现在不在她身边,那是她在京城的主心骨。在桥南一同战斗和生活的经历让他们,至少让程大小姐对凌若天的信任甚至大过她对苏筱墨的信任。
如果凌若天用的是凌家少主的身份,那这个地方他也进得来。因为凌家也是有两份邀请函的存在,一张是苏筱墨的一张是凌若天的。只是凌若天现在并非是用凌家少主的身份示人,他现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保镖而已,最多就只能进前厅去等着。
而且李家此刻因为席位的事情志得意满,苏筱墨也不想太过张扬,示之以弱或许能看到一些新东西也说不定。所以凌家剩下那一张邀请函也没有用,只是苏筱墨单刀赴会,凌若天在前厅作为支援。
“思柔,有些时候,大家都是一家人,大可不必这么生分,”李老太爷没有理会程思柔的故作姿态,“采蓝也有邀请函的,你和我们一块出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在京城还没人敢对李家的孩子有什么想法。”
“我只是舍不得我筱墨姐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来,陪陪她而已,”程思柔说道,“要是外公您没有采蓝陪着,我就跟您一块出门了。”
“重视友情,这很好,”李老太爷没有理会程思柔的辩驳,只是对苏筱墨说道,“苏小姐,这边来,第一次来这里可多打起精神。”
“谢谢老太爷提醒。”苏筱墨笑笑,“今晚我也只是跟着您见见世面而已,要是有什么不得体的,还麻烦李老太爷多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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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若天随着人流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望向不远处的大舞台,心有唏嘘。
他在后排看到了坐在观众席首位圆桌的李家兄弟,还有一些李家小辈。没有见到李采蓝,但他知道李采蓝和李老太爷一起出门的,想必是李采蓝也有邀请函。
他看着自己手机里邀请函,细细咀嚼里边的深意。
画水流到底要他来这里看什么东西。
“让让位置。”有人在凌若天旁边低声提醒。
凌若天抬头一看,微微皱眉。
“龙警官,怎么不上前面去坐。”凌若天调侃着让出空隙,说道,“身为国家英雄,你每次上这种晚会不都是坐前排等着被采访当做旗帜竖起来么。”
“春晚上过了,要给点机会给其他优秀的人。”龙嘉艺没有理会凌若天的调侃,坐在他旁边,眼神古井无波。
“那你不去陪着你家大小姐去那边么?我记得你也有邀请函,”凌若天好奇道,“杨家也算是在京城树大根深,单论家族势力而非政治地位的话我记得似乎还要稳压李家一头吧,你不去给你们杨家充充气场,搞搞该有的排面么。”
“那种在文革里兴起的墙头草家族,别说是杨家,凌家也不会怕吧。”龙嘉艺说,“杨家不需要排面装饰,也没有人敢掠其虎须。”
“那你来这里就是纯粹看表演么?那你还挺闲的。”
龙嘉艺沉默了一会,摇摇头,说道:“我只是懒得给苏筱墨和我家大小姐吵架当仲裁罢了,女人吵架确实让人听着难受。”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你站你们家那边那位不就得了。”
“听着就烦,哪里还有心情站边,”龙嘉艺说,“而且我听我家大小姐说,画水流是个顶尖的戏曲艺术家,想见识见识。”
“你不像是会听得懂戏曲的人。”
“艺术品味不分贵贱,每个人的看法都有自己的灵魂,”龙嘉艺说,“虽说天天听血阳楼的名字,但是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深入了解过他们这帮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么。”
凌若天微微点头:“没毛病,但我觉得应该不止这个理由,毕竟你要看画水流也没有必要要挑在我这里坐着。”
龙嘉艺犹豫了一下,最后才低声说道:“先看表演吧,我会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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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场的顶层。苏筱墨和程思柔肩并肩挨着坐下。李老太爷和李采蓝坐在苏筱墨那边。
陆陆续续有人入座。基本都是老人中年人居多,偶尔有年轻人,年轻人各个都是风华绝代,不仅颜值能打还精神干练,毫无一丝颓废气。
不过程思柔才不理会那些家伙,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下面的观众席,眼尖地捕捉到了凌若天的背影,心里稍安。
“看来今天,京城里的家族们都派了人来,作为代表。”苏筱墨轻声说道,“我代表了凌家,思柔代表的,却是锐丰集团,对也不对?李老太爷。”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这样,”李老太爷说,“不然思柔不会得到邀请函,她会坐在下面的观众席上。”
“现在其实是宴会前的饭前演出,真正的宴会会在结束后举行,”苏筱墨盯着远处的天朝风的舞台,自顾自地分析道,“原来如此,看来并非是我们自发组织,而是上面有人想看到我们。”
李老太爷沉默不语。
“李老太爷,”苏筱墨满脸平静,“血阳楼在京城,渗透到什么程度了?”
面对苏筱墨的询问,李老太爷沉默了很久,直到下边响起热烈的掌声,演出开场。
“就局势来看,京城里不少家族已经在血阳楼身上下注了,”李老太爷说,“虽然只是暗中布置,但是上面应对起来还是有些疲倦,毕竟医疗研究也是国家重大项目之一,不可能因为血阳楼的原因说停就停。”
苏筱墨沉思了一会,继续问道:“那为什么李家不去下注呢?明明现在的情况跟着血阳楼走更有利不是么。”
“荣家和霍家没有下注,”李老太爷说道,“我相信那两位的眼光。”
“这可以是个理由,但是不够有说服力。”
“也很简单,因为凌绝峰曾经回到了京城,敲打了赵家。”
“赵家,赵存锡当时和海腾堂的合作。”
“其实海腾堂只是个传话筒,本质上是赵家已经在血阳楼身上下注了,作为太子系的领头家族之一,赵家的表态很大程度上能影响其他家族的决策。”
“但凌绝峰回到了京城,说明凌家要回来了。”李老太爷说,“他们和我不同,没见识过凌家,就连我,在去桥南之前,也还在摇摆不定。”
“昨天其实您也挺摇摆的。”苏筱墨微微笑道。
“李涵煦的事情,我很抱歉,”李老太爷说,“但是李涵煦现在并不能代表李家的态度,只能是他的个人行为。”
“我现在,还是李家的代言人。”
“也就是说,李老太爷您想双头下注咯。”苏筱墨说,“让我不对跟随了血阳楼的李涵煦动手,一边却又打算与我凌家合作,不愧是有名的政治家族。”
“思柔是你这边的,涵煦是京城这边的,但是李家终究还是属于他们的。”李老太爷闭上眼睛,开始享受节目,“小辈们打得怎么样,李家的未来就会是怎么样,我干涉不了太多。”
“原来如此。”苏筱墨微微点头,“我知道了,李老太爷,既如此,我也不会多为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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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帷幕展开,灯光落下。鼓锣声响,咿咿呀呀的唱词悠悠响起。
凌若天眼神从混混沌沌突然一下变得清澈无比。
锣声一响聚八方,原本昏昏沉沉的观众们不由得被台上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清脆的脚步声传入凌若天的耳朵里,因为他的五感敏锐,那轻巧的步伐传到他这里,却重逾千斤,好像一柄大锤轰在他的心口上。
“看来那个旦,就是画水流了,”龙嘉艺盯着舞台,说道,“活灵活现。”
凌若天没有搭理,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人。
只见那画水流莲步轻移,水袖翻飞间似有流云追月之态。一个亮相,眼波流转处,竟叫满堂灯火都黯然失色。那指尖兰花微翘,仿佛真能掐出一缕春风来;腰肢轻折时,又似弱柳扶风,偏生带着三分韧劲。他眼角带笑,那笑意从眼角漾到唇边,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出的佳人。忽而一个转身,绣鞋踏着锣鼓点,步步生莲。那裙裾飞扬起来,像极了水墨画中洇开的牡丹,层层叠叠都是风情。
凌若天只能感叹杨贵妃在杨贵妃模仿大赛上获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她无法逾越的鸿沟。
画水流头上的越鸟步摇钗轻轻摆动,银铃声脆,仪态得体。只见他绣口微张,那唱词便婉转清脆而出:“臣妾受恩深重,杀身难报。”
“这就是昆曲《长生殿》么,”龙嘉艺微微点头,“虽然是血阳楼的少主,但是这等功力,天朝近年来难有人望其项背。”
“你们执剑局不也是有培养过那些流量小生来混娱乐圈攒情报么?说来也算半个演艺圈公家培训单位,”凌若天调侃道,“你们那些流量小生在舞台上打不打得过画水流啊。”
“执剑局本身就不是专门搞这个的,我们是情报部门,”龙嘉艺面无表情,“再说了,我们走的是现代路线,传统路线我们培养不起,成本太高见效太慢,一个名角得从小就开始培养,我们没有那个时间,还是流量造星更快更省钱。”
“好了,画水流的表演对我来说也就是个消遣娱乐的东西,”凌若天又看了一眼,随后才收回目光,询问道:“说说吧,又有什么事情要求我?”
“你听说过‘星链守望’行动么。”龙嘉艺说。
“有点印象,是个演习吧,我们凌家有时候也会接到军部的单子,生产对应的设备。”
“你说的没错,这是今年的多国联合军事演习行动,这一次轮到我们作为东道主了。”
“我只是个混黑道的,这种国家间的竞技对抗我能帮你们什么呢?你们也不给杀人啊。”
“凌家的那个人工智能,军方很感兴趣。”龙嘉艺说,“希望凌家能提供技术细节,如果是直接能拿出成品的话,这边会酌情提供一些帮助。”
凌若天笑了笑:“酌情……啊。”
酌情这两个字很有意思。说出来让人感觉自己像是被施舍了一样。
或许就是施舍,军方的大人们一直高高在上地俯视凌家,他们觉得凌家就是一群会打螺丝的武夫而已,在钢铁洪流和热兵器面前,世家是那么地脆弱不堪。
龙嘉艺沉默了一会,说道:“虽然是有那么些居高临下,但是这里有些东西,凌家会感兴趣的。”
“那你倒是说说啊,隔着水字数呢。”凌若天百无聊赖地吐了个小槽。
“之前的食人事件,我们家大小姐去营救齐高见时看过了,”龙嘉艺说,“血阳楼的实验,后面有个大金主。”
“莓果佬对吧,他们一直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是么?本质上白皮昂撒和犹太财团都没一个是好东西,他们背后有莓果支持也不意外。”凌若天显得游刃有余。
“其实要更详细点,是美国的军方,”龙嘉艺说,“他们一直在探索超级士兵计划,并且认为我们的技术更为先进。”
“就是美国队长那个东西?血阳楼求的是不死,和超级士兵有什么关系。”凌若天摇摇头,说道,“再说了,我们这边的技术要是更先进,我早就死了,被人闯进自己房间,然后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人两刀干死,身体素质是基石没错,但是没有技巧雕琢,也不过是块原石,卖得价钱虽然高,却没法给人留下印象,无法作为工艺品流传千年。”
“还有,你说的这个东西,和人工智能有什么关系?”凌若天说,“就算和超级士兵对抗,人工智能能起到的效果也有限得很吧,毕竟手机没有手只有机,没办法帮你拿刀砍人。”
“皮瑞尔·爱德华,血阳楼的高层之一,前SAS特种部队第二小队队长,有参加过多次非洲军事行动,扶持多国政变的经验,这次美方的士兵由他带队,”龙嘉艺说,“在之前的模拟排序战里,我们在其他的项目上都遥遥领先,除了一个。”
“守夜者行动么?”凌若天说,“你们要向我借AI,唯有这个项目有用了。”
“没错,守夜者行动模拟的是电磁频谱瘫痪下的跨域通信链重建,测试通讯加密技术与低轨卫星协同能力。”龙嘉艺低声说道,“但通讯基站的建立与争夺,还是得由双方在一个区域内使用步兵小队进行争夺。”
“直接载具碾压啊,坦克飞机干什么吃的。”
“并不是开阔平原,而是在城市中进行模拟作战,地面掩体和地下通道提供了更多的规避方式,比起载具,士兵自己的素质经验更加重要。”
凌若天沉默了一会:“只有莓果佬会提出这种地形,我们东部沿海地区城市化程度很高,电力基建都是现成的,重建基站的话确实适合,但真要到那时候,如果是我,会在撤离前将所有设施就地摧毁,坚壁清野,不会给他们像模拟战里的这种优势地形。”
“是的,”龙嘉艺微微点头,“只是对方的经验是其次,真正让我们震惊的是敌方的身体素质和作战技巧,说实话,如果是一对一,我无法彻底取得优势,事实上,只有我带领的小队险胜,而且根据执剑局的调查发现,这次前来参与演习的美国士兵,在档案里都有在同一个部队服役并且接受过治疗的记录。”
凌若天终于露出了谨慎的神色。
“第三舰队……”
“没错,那是之前保护血阳楼研究的军队之一。”龙嘉艺说,“其实借AI只是个借口,我们只是想让凌家插手这场演习,以‘旁观者’的名义。”
“需要我,不,需要凌家上场么。”
“如果你们无法提供成品的话,唯有作为研发者亲自下场了不是么。”
凌若天又看了看台上倾倒众生的人影,若有所思。
画水流,你在京城想要掀起什么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