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声响，玉笛飞萧相流转，衬着女孩的唱腔，幕布缓缓拉起，那青衣装扮的画子晴，却才慢慢推着轮椅出来，高声清唱。
“恰似一阵风来，待良辰又奈何天。”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舞台，或好奇，或沉思，或带着未散的余悸。赵存善借低头饮茶掩饰着脸上的不自在，程思柔则正襟危坐，难得她那么听话。苏筱墨与凌若天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月如人般难捱，道一声见君心事云散。”
画子晴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水袖戏服，脸上勾勒着精致的妆容，使她原本温婉的眉眼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绝不可能见到的凄艳与决绝。她并未起身，水袖轻垂贴地，随着她手腕细微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她开口，唱腔空灵清越。不由得让人听得心痴。
“这是……昆曲？”陆老爷子疑惑道。
“应该是，”董老爷子也认真评价道，“《牡丹亭》吧。”
“《牡丹亭·皂罗袍》，”李老太爷说道，“画大家怕是见小辈们多，所以并未唱原词，该是化了简，真是有心。”
“不愧是李老，博闻强记，”赵存善说道，“只是这唱腔似也不像昆曲。”
“赵检察长也对昆曲有研究？”董云笙笑道，“看不出来，您也挺雅的。”
“我大老粗一个，附庸风雅罢了。”赵存善摆摆手，说道，“龙警官，听闻您走南闯北做任务，见识颇丰，今日难得这么悠闲，一会画大家唱完了，您点评一下？给大伙涨涨见识？”
龙嘉艺知道赵存善是要对他施压了，京城的官场就是这样，总要借着什么由头，表里一套背里一套，明面上那是谈天说地通晓古今，暗地里却是指节叩桌讨价还价，然后谈成了，相视一笑，拱手告退。
若是知难而退，那气势上就已经被压一头了，再谈就会很吃力。
“我也听说龙警官见识广阔，涉猎广泛，”董云笙拱火道，“全天朝跑，看的风土人情也多些，就当做是谈资，就算不聊戏曲，也可以讲些稀奇故事给咱们开开眼嘛。”
“我说啊，人家在上面那么卖力地唱，不认真听还想一块吹牛皮？”程思柔不解道，“你们也太不尊重人家了吧。”
“思柔啊，这你就不懂了，”李德耀笑道，“画大家今儿个只是唱而已，我们听着就行，若是要演，那水袖也不会长到拖在地板，那样会妨碍画大家动轮椅，就像是在酒吧里乐队唱歌，无论你是在台下吹牛打牌还是欣赏表演都是可以的，而且这里都不是什么外人，自家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自在就好。”
“我没去过酒吧，”程思柔说，“以后可以去见识一下。”
“没事啊，今晚你要没啥事，我带你去个好的吧，那里的乐队是京演旗下的艺人，保证有料，”李德耀笑道，“你要想亲自上台来一曲也可以，反正都是自己人。”
“老三，”一边没说话的李德光现在才开口，“思柔还小，你做舅舅的别那么心大。”
“最近查得严，未成年没有身份证好像不得进酒吧吧，”赵存善说着，对龙嘉艺道，“龙警官，是这样么？”
龙嘉艺只得点点头：“确实，放假了大学生们会玩得野一点，没办法。”
“那还真是辛苦啊，京城那么多酒吧。”
“有民警会去查，我一般不用去，”龙嘉艺说，“除非有什么重大案件。”
“说到重大案件，”李老太爷出声道，“桥南那些事情，彻底解决了么。”
沈正诚说道：“老李，你看不起谁呢，我主办的案子哪有拖延的。”
“主犯基本都落网了，”龙嘉艺看了一眼赵存善，说道，“还得感谢赵检察长大义灭亲，赵存锡的事情，想必给了赵家一身骚味了。”
“也是托了龙警官的福，还有各位老爷子们的帮助，才让上面放了我赵家一马，”赵存善抱拳向上，说道，“只是因为他，赵家这一代要没落了。”
“赵检察长，别说那种丧气话，你还在呢不是么。”李德耀给他换茶，说道，“再撑十年，你家那几个小辈脑子活络，历练几年，未必不能撑起赵家。”
赵存善捏着茶盏沿，指尖蹭过冰凉的瓷面，顺着李德耀的话头往下接：“历练是要的，可现在不比从前，想让小辈见点真章难啊。前几天听老朋友里的人提，军方最近在筹备‘星链守望’演习，说是多国联合的城市攻防模拟，本想托人让家里小子去当个观察员，长长见识，结果又听说军方找了几家企业要技术支持，连流程都卡得严了，只能说这次这些小家伙们运气不好咯。”
这话半真半假，既没明着针对谁，又在暗地里点了点龙嘉艺。
苏筱墨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她知道，赵存善醉翁之意不在酒，“技术支持” 这四个字，分明是冲凌家来的。因为近期提供了技术支持的企业只有凌家旗下的挂着牌子的投资公司，还得千里迢迢从桥南将服务器和一堆电子组件运来京城，这事情整个京城内部小圈子都知道，赵存善现在就差把苏筱墨身份证号念出来了。
龙嘉艺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星链守望确实在筹备，执剑局要配合做外围安保，偶尔会和军部碰方案。赵检察长说的技术支持，应该是指通讯重建那块，这次演习要模拟电磁瘫痪环境，普通设备扛不住，军部才找了几家有相关技术的企业。”
“龙警官，你可别怪我话多不好听，这次演习关乎国体，你们肩上的担子确实重，我听军方的老朋友说，说这次演习的模拟城市环境项目，‘守夜者’行动是吧？设置得相当苛刻，尤其考验单兵素质和小队协同，” 他赵存善说，“听说您也带有一支队伍，就成绩来看，倒算亮眼，可其他队伍就有点惨不忍睹了，为了面子，您不去指导指导兄弟部队？”
龙嘉艺心中明了，这看似闲谈的背后，是步步紧逼的探究。他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眼底的思绪，语气平和地回应：“赵检察长高看我了，我也只是一个士兵而已，谈不上什么指导，演习本就是磨刀石，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就是好事，至于发现问题并且指导解决问题这方面，我作为执行层面的一名士兵，没有资格谈论这个。”
李老太爷表情没有变化，凌家和杨家甚至军方的联系他是知道并且赞同还深度参与了的。正因为李家的大力支持，提供人力物力，才能帮凌家和杨家在京城快速建立需要的基础设施。
也正因为如此，凌家难得将一部分基建的订单匀给了李家，虽说没多少利润，但是负责人都是杨家和军方个顶个的大佬，能和这些人一起共事一个项目，那就是人脉，李家是第一次能和军方的人能够走得那么近，也因为这些项目，李家也真正地体会到了一把什么叫高优先级的行事权利。不说和凌家一样天朝特许吧，但是这段时间内，李家旗下对接的其他项目合作商或者家族，都主动或被动地为李家那些军方项目出力了。
要搁以前，那些家伙能那么好讲？
他妈的，凌家每天居然都在享受这种好处么？以前李家在京城呼风唤雨也只是对着商人或者其他家族玩玩金融游戏和权力游戏而已，但现在李家可以借着军方项目的由头搞事情了，本来培养了一个李彦昌就是想要尝试进军军方，哪怕是武警都行。结果没想到李彦昌没了，却换来了凌家，而凌家，是程思柔带来的。
李老太爷哪打过那么富裕的仗啊。
难怪凌家总是一副牛逼上天的样子，这换了谁不牛一把？你看看杨家，手都伸到桥南了，凌家也不是一声都懒得吭，直接合作共赢了。不就是因为杨家是军方代理人之一嘛，凌家也是有想法，在之前就和杨家有过合作，如今两家小辈们又重新联合，不牛逼点对不起自己啊。
所以看到赵存善对龙嘉艺咄咄逼人的时候，李老太爷是有心想要帮忙的，但是军事对他而言实在是短板，哄哄外行人还行，看赵存善这样子虽然只是半吊子水平，但很显然就算是半吊子也不是他李老太爷能随便哄哄的外行。
所以他只能选择不出声了。
台上的画子晴似乎是没有看到台下所发生的事情，她只是一昧地唱。咿咿呀呀的戏曲，女孩的声喉，作为背景的存在，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虽然在台前，但同时也在台下与观众同在。
至少凌若天是这么觉得的。
今天的凌若天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他不说话，不行动，默默地在后面看着。但他并非在摸鱼，他只是在观察。
依托着不明人士发来的情报，凌若天相信梦城集团大概已经在刚刚被苏筱墨和龙嘉艺联手料理了，不足为惧。现在的重点却是那个人，那个他不认识，但是被称作赵检察长的赵存善。噢，对，还有台上的那位画大家画子晴。
其他人或许会怀疑画子晴和画水流是不是会不会有关系，但凌若天毫不怀疑，这两个必然是有关系的。
他也算是认识画水流很久了，虽然见面少而且一见面都是在相互搏杀，但是他对画水流的情报还是很有了解的。
但他吃不准的是，画子晴和画水流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是相互合作扶持还是对立？这些他都不知道。
凌若天有种感觉，他必须要和画子晴谈一谈，他有种预感，京城的事情和桥南不同。桥南再怎么混乱，终究凌家要面对的是外敌，是外部势力，桥南内部打成一锅粥了都和凌家没关系，没有半点参与感。但是在京城，反倒是血阳楼这个外部势力是陪衬了，在京城血阳楼就是个名头，用来排除异己壮大己身争权夺利的大义名头。
要这样来说的话，难怪画水流能那么干脆利落地离开京城。
你不养寇，哪里来得杀敌立功，哪里有异己养寇自重。
昨天画水流说凌若天会遇到老朋友，要按他这说法，这一桌子除了李老太爷，就是沈正诚是见过在程思柔身边的凌若天的，只是凌若天高超的化装技术让沈正诚认不出来而已。凌若天觉得画水流肯定不是指沈正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赵存善。
或者说是他背后的势力，太子系。
在凌家帮李家和程弘博拔除了桥南的太子系势力以后，也难怪一到了京城就急不可耐地派狗来试探了，要按这层意思来说的话，也确实是个老朋友。
现在看起来，赵存善这条狗，咬得倒是很欢活啊。
“龙警官谦虚了，”面对龙嘉艺的谦辞，赵存善只是表面笑笑，并不当真，“谁不知道你是军中有名的尖兵，实战经验丰富，我想着若能有像龙警官你这样经历过真刀真枪的人，多在战术思路、临场应变上点拨几句，或许就能少走些弯路，毕竟，这关系到国家的颜面，不是吗？”
“赵检察长，国家的颜面不是你我二人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的，”龙嘉艺严肃道，“战场上一切都要听指挥员的，分析局势是指挥部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令行禁止，这是士兵的基本素质，我的提议和看法只是着眼于局部战场，指挥部要看的是全局，不能随随便便就能给人家提意见。”
苏筱墨见火候差不多了，轻轻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适时地加入了谈话，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赵检察长对演习如此关切，实在令人感动。不过，我倒是觉得，龙警官和那些战士们，只要能踏上那个演习的战场，就已经是在为国争光了，不存在丢脸的事情，即使打输了，也不能证明我们的士兵就是废物，只能证明是指挥无能，能导致战争失败的原因很多，但士兵不在此列。至于技术支持和部队磨合，我相信军方自有统筹和考量。凌家不才，有幸能提供一些微薄的技术支持，也是严格按照军方要求，在既定框架内行事，不敢有丝毫逾越，决没有一丝抱着走后台镀金的想法。”
赵存善目光在苏筱墨和龙嘉艺脸上扫过，知道这两人一守一攻，配合默契，今天想在演习这件事上直接撕开口子恐怕很难了。他哈哈一笑，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只是玩笑话：“苏小姐说的是，是我多虑了，多虑了。军方做事，自然是周全的。咱们就是闲聊，闲聊，但我很好奇啊，AI对战场的助力真的很大么？我让它帮我侄女算个初中物理作业都费劲，在决策上AI应该还是不如人类的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不是所有人生下来就会打仗的，”苏筱墨笑笑，反击道，“即使是AI，也要有足够的数据进行学习才能成长，而实战就是最好的学习，所以即使演习里我们没拿到好名次，这珍贵的战场作战经验数据也是个足够的收获了。”
赵存善见苏筱墨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提问化解于无形，知道在技术细节上也难有建树。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旋即又化为爽朗的笑声，主动举起茶杯：“苏小姐深谋远虑，工于谋国，来，我以茶代酒，虽说晚了点，但还是预祝‘星链守望’演习圆满成功，也预祝凌家的技术能在演习中大放异彩！”
他看似放弃了追问，举杯示好。然而，在茶杯遮掩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试探的目的已经部分达到——他确认了凌家与军方的合作深度，也感受到了杨家与凌家牢固的同盟关系。这对太子系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情报。这会决定他们最近对凌家或者杨家行动的决策，毕竟杨家在军方已经不是能够一言堂的存在了，有很多人想要拉他下马，太子系也是其中之一。
至于李家？是个强敌，但并不重要。纯粹只是程思柔和赵家的个人恩怨罢了，和李家根本毫无关系。
虽然帮忙掩护陆明璃的事情失败了，但是用演习转换了话题并且刺探了情报，这也无愧他今天不辞辛劳来到这里喝茶了。只是有些对不起委托人，没能阻止苏筱墨要对陆氏制药的调查。
不过对方也不过是太子系的一条狗而已，一条狗委托另一条狗办事，办成了是情义，办不成那就是天意，怪不到他赵存善头上，只能说陆明璃并非他们传说得那么精明，是个只会附炎趋势的**而已。
不惜消耗人情也要救一条蠢笨**，凌房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赵存锡细细咀嚼着自己的想法，试图理解那个人。
要按其他家族的做法，早就切割了，再下个药毒成疯子堵嘴，同时撤资变卖设备，一周搞定，何必还要花人情在这上面？
还是说觉得陆明璃是能插在李家身边的一颗钉子？或者是借着插在李家身边做钉子的名义，间接监视凌家？
真是大胆的手笔，玩不好的话，那就是死路一条啊。
赵存善无声地弯曲嘴角，微微点头，好胆量。
“已经开始了么？看来我们这帮老爷子来得真巧，”又是一拨老爷子推开了门，“陆老爷子，人都到齐了吧应该。”
小辈们无不惊骇无比，连连起身让座。
赵家的赵老爷子，杨家的杨老爷子，太子系的名义领袖林老，以及一些自己家里的小辈们，形形色色，共有十余人左右。
杨雨嫣毫不客气地霸占了龙嘉艺原来的座位，不忘给苏筱墨送了个挑衅的眼神。苏筱墨只是微笑着回应，心里在骂杨雨嫣真是个没家教的东西，杨臻都比她有礼貌多了。
杨臻当然比杨雨嫣有礼貌，如果面对的是苏筱墨这样的美人的话。
李老太爷看见来人，只觉得今天真是龙争虎斗。
就在这时，台上的画子晴正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