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
空荡荡的教室中响起她的声音。
夕阳透过窗户将课桌染上一片橙色。
她的脸颊浮着淡红，热烈却又娇嫩。
过长的刘海和厚重的镜片盖住了她美丽的眼睛，我无从辨别她的情绪。
她没再说话，似乎是在等待回复。
凝视着她瘦弱的身影，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她告白了。
放学后的走廊空无一人，从教学楼外传来的声音像是隔着一面鼓。
这是告白最好的时间。
我在心里数着数，滴答滴答。
一秒……
两秒……
她等待着回复。
但是没有。
我们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
小学生写作文总是喜欢用“屋内静到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到”这个比喻，但是我们不是小学生，我们也没有针。
我们卡壳的男主人公站在教室中像个傻子一样等待火焰一样的夕阳将他和她吞噬。
他的感冒还没完全好，他的桌子上还留着她给的润喉糖。
但是我们都知道，他的心里完全没有她的存在。
「他会怎么回复呢，她又会说什么呢。」
能够参与他人的未来是快乐的。
于是，想要享受快乐的我轻轻将书包放在一边，靠在墙上闭上双眼。
好的食材要铺上桌布、点上蜡烛、醒好红酒、放上音乐后慢慢地吃。
这是我的仪式感。
我在心里数着数。
我的大脑唱着歌。
我幻想出了一个盛大的交响乐团，所有人用音符将他推至舞台的中央。
我等待着他的表演。
我等待着他的回复。
我做好了看热闹的准备，等来的却是她的那句话——
“我好喜欢你……我想杀了你……对不起……”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熟悉的楼梯轮廓泛着微微的蓝。
没有交响乐队，映入我眼球的是冰冷的现实。
不受控制一般的，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她说了。
她……
说了。
但是……她为什么要说？
我捂着脸颊，顺着墙面缓缓坐到地上，温度顺着掌心爬到我的中枢神经。
我的脸颊滚烫。
我的嘴角开始浮现出笑意，但那一瞬间我泫然欲泣。
我确认了自己一直想要确认的事：
她和我是同样的异常者。
就像是看到病友剖开自己的胸腔将心脏捧出来一样，在浓烈的血腥味下，我在她的死亡中看到了生命。
但她不该说的。
她不该向正常的世界承认自己的身份的。
那个世界是不会承认她的。
他是不会承认她的。
教室内响起了运动鞋摩擦的声音。
书包的硬塑料装饰撞击了课桌的金属杆。
飞速跑出来的那个人在门框前停顿了一秒，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我和小白四目相对。
他的眉间带着慌乱与不解，他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将这份感情尽数消化。
他被血腥味儿吓到了。
于是他跑了。
跑得飞快。
我在楼道冰凉的地板上坐了很久，叶岚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内站了很久。
我们两个中间隔着一面墙，同步着心跳。
我看着如血的夕阳从红色变为橙色，最后再被夜晚的深蓝所替代。
没有人知道我们无望的终结会在什么时刻来临。
发现我的人是学校巡视的保安。
我想我应该不是第一个他无法理解的高中生，于是他问也不问，只是用手势告诉我是时候离开了。
我站起来，最后用已经冰冷的手抚摸温热的墙壁。
我离开了，叶岚还站在教室里。
她不知道我是谁。
她不知道我和她一样。
但我知道。
以这一天为节点，我们相同的道路被分为了两条。
教室内的她，教室外的我。
我想着她，就像是日心说的支持者想着火刑架上的布鲁诺。
她成为了殉道者，而我活了下去。
叶岚作为殉道者向着繁星走去，而作为活下来的交换，我如今依然在泥泞里挣扎。
☆
我将咖啡一饮而尽，再将三明治的塑料包装揉成一团后扔到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吃饱喝足的我嘴里是沙拉酱油腻的味道和咖啡的甜味，口水粘稠地粘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小白点的那壶小叶苦丁真香啊……这就是天然和人造的区别吗。”
我靠在长椅上，躲在大树的庇荫里向上透过树叶看着天空。
下午的风有着那时暑假喝的冰雪碧般的清凉。
十年过去了，高中的回忆对于我来说早已变得像是包裹在蒸汽中一般模糊不清。
喜欢过的人、嘲笑过的人、重要的人、讨厌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要一辈子在一起哦！”
“要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哦！”
“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那些年对彼此许下过的承诺，即便是当事人不再履行，也不会有人跳出来说「犯规了」、「撒谎」、「大骗子」。
因为，我们已经长大了。
我们已经大到没有人再会为这种小事而责难我们了。
我觉得长大很好。
所以，我自由地活着，自由地享受着没有约束的世界。
我隐藏着自己的身份，像个地下英雄一样混迹在正常人的世界。
「很可笑吧，拯救你们的人是个你们绝对不会承认的异常者哦。」
但是，同时——
我也丧失了约束。
因为很自由，所以很寂寞。
非常寂寞。
小时候我一直担心自己因为异常者的身份而被排挤，但是，长大之后才发现，原来这样的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全部都无关紧要。
大家看着钱、看着脸、看着能力。
没有人看着「我」。
在被介绍给他人的时候，更多的像是被放在杠杆上面——
『那个人是一本的警校毕业。』
『身高不错，脸也不错，家里有房，工资水平也不错。』
『警察嘛，吃国家饭的有保障真不错啊。』
『多和他搞好关系准没有错的，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局子里有人还能帮忙呢。』
……
距离叶岚把心脏剖给小白已经过去了十年。
我像个胆小鬼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但是到了最后，却失去了让别人看到「我」的能力。
等我意识到这件事情有多重要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我又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这真的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真丢人……”
我喃喃自语。
“——但是，大哥哥现在你还有能做的事情吧。”
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我猛地从长椅上跳起来。
在那个盛夏的下午，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小男孩。
“你好啊，没用的大哥哥。”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是雷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