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暴风城皇家要塞的一次贵族聚会。
通常来说,贵族们的聚会充满奢侈与享乐,只会在权势间徘徊。贵族们会聚在一起就是为了用繁琐的礼节互相恭维,然后下级贵族趁机征讨大贵族欢心,大贵族也会以此为机会扩大势力赚取更多利益。
但要塞的聚会总会在互相利用的无趣环境中出现闪光点——通常都会聚集在窗台边的几个稚嫩身影。
是四名孩童,最大的不过八九岁,最小的也只有六七岁。
此时,他们和大人们一样谈论着什么,但并不是大人们所议论和关注的东西。
身为贵族之后,孩子们也难免不去关注身份权利,但这些东西总会放在兴趣话题之后,作为炫耀来谈论。
“这是要塞举办的特殊聚会,”年纪最大的孩子率先开口:“能出现在这里的自然都是要塞亲贵或在要塞里做事的人物。就拿我来说,我的父母都是图书馆的学者。所以方便的话,能否谈一谈大家的长辈都在为哪个部门效力?”
“我的爸爸是大顾问霍尔多斯!”一旁大小姐气质的女孩趾高气昂的回答。
“我的双亲都在皇家骑士团。”一个不太爱说话的男孩简单回答。
最后看起来穿着朴实,年龄也是最小的男孩蠕动了几下嘴唇,似乎也想说说,但没敢开口。
“你怎么了?也说说吧?”
几个孩子都好奇的将目光投过去,催促着。
“我……”男孩支支吾吾,使劲才吐出几个字:“我、我的爸爸……也是在要塞……”
“唔,是做什么的呢?”孩子们问。
“是、是卫兵……卫兵小队长!”
“哈?!卫兵小队长?!……”
-
听到小男孩家中唯一在要塞做事的亲属只是卫兵队长,有孩子不禁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很明显,小男孩的父亲只是个下等贵族,甚至是不是贵族都难说。
小男孩羞愧的低下头,紧张的揪着衣角一言不发了。他知道自己若说出来肯定会被蔑视,所以才会犹豫,才不想说的。
“什么嘛,原来是小队长,”最大的男孩嘲笑:“那么门口站岗的护卫中就有你爸爸喽?”
“是、是的,”小男孩更加紧张:“这次聚会的保安卫队就是我爸爸负责……”
这时,大小姐气的女孩插了一句:
“呐呐各位,我听说在要塞中上层场合工作的才是贵族。那么‘小队长’算那一层?”
“这个——”
年纪最大的男孩也不清楚,茫然摇摇头,望向那可怜的小男孩征求答案。
小男孩知道应该回答问题,这是面对上级贵族的必要礼节。但他非常胆怯了,生怕再说错话被人耻笑,一直可怜巴巴的蜷缩着。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不太爱说话的男孩忽然开口:
“各位为何纠结这种无关紧的事?我的爸爸说过:在要塞工作却不是贵族子弟的人大有人在,而这些人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他们之所以能够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忠诚赢得了陛下的信赖,所以才会被皇家选中,这是莫大的荣耀。”
“哦?你爸爸是——”三个孩子惊讶。
“洛提斯子爵。阿提耶夫·洛提斯。”男孩回答。
“哦哦!就是骑士团的团长大人嘛!”
“是的。”
不爱说话的男孩轻轻一笑,然后继续安静的听大家交谈。
在这名团长大人之子的发言结束后,那位卑微的小男孩似乎找回了信心,表现的不是特别紧张了,向不爱说话的男孩投去敬畏目光。
但其他俩个孩子不太理解,依然存在疑虑。
“虽然团长大人这么说,但小队长这样的职位实在……”
“那又如何?!我的爸爸是最了不起的!”
终于,小男孩找到了勇气,变得激动起来。
接着,他非常兴奋的补充:
“虽然我不知道爸爸的身份到底是怎么样的!但他是最了不起的!他可以一个人挥动俩把双手斧!可以单枪匹马决斗兽人!我们家的屋顶漏雨的时候!他冒着大雨只用了半个时辰就修好了破损的地方并毫发无伤!”
小男孩越说越兴奋,其他孩子也着实吃了一惊,聆听传奇一样安静下来。
“我也要成为爸爸那样的男子汉!我将来会奋战在联盟战场的第一线为家族争光!我发誓!”
最后,小男孩立下了这样的誓言。
这位发誓追寻父亲意志、追寻家族荣耀,并立志成为父亲一样伟大之人的男孩,便是基恩·尤·巴哈利恩。
-
……
瓦尔加德的一个黯淡清晨,基地北墙下的简陋墓园中没有任何光亮。
在与掠龙者战斗后的第二天,为了安抚死者,由凌星神父负责从清晨开始为战死士兵轮流送葬。虽说在战斗中死亡的不止那五位骑士,但葬礼上没有见到任何一具尸体,突击龙颅村的人群没有一人能全尸而返。
来参加这场葬礼的都是死者的同学和基地军官,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也不可能有。
但轮到基恩出殡时,却只有我、希娜和必须参加全程的军官们在场。
——基恩没有朋友——
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交到我和希娜以外的任何朋友。
很走运如今我和希娜都在这里,他最终并不是孤单的。
“以圣光之名,愿阿隆索斯·法奥之魂引导你进入天国——我们勇敢的年轻骑士。你的事迹将广为流传,你的生命将永垂不休,然后请与圣光一起成为明日朝阳的光辉,请照耀依然在这里战斗的每一个人……”
凌星在墓前宣读祷文,我和希娜还有军官们默默地聆听,为基恩祈福。
但是,我非常清楚我们面前不过只是一个简陋的空墓碑,没有任何意义。那土壤中连尸首都没有,基恩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他的灵魂早已与火焰共消亡,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安慰自己。
我无法接受——无法忍受只是站在这里——所以非常不理智的打断了凌星的祈祷。
“为什么要对着空坟与木牌子祷告?!有这些自欺欺人的时间!我们可以出去杀死那些维库人!!”
我的发言让凌星和军官们大吃一惊,仪式被中断了。
希娜也很震惊,连忙阻止我:“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种时候——”
“难道不对吗?!基恩一直在用生命捍卫家族与联盟的荣耀!他不需要贵族们的虚情假意!只要看到胜利!!”
“那么!你也愿意被火龙烧成灰烬?!是吗?!你就那么想死吗?!!”
希娜用力吼出一嗓子将我下面的话噎回去。
然后,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了。
凌星和军官们也沉默了,面对灰暗的黄土深深低着头。
“我想,大家都明白。”片刻,希娜轻声呢喃:“大家都明白基恩的用意——不光是基恩——那些自愿献身的战士们的心情大家也都应该明白。但现在谁也无能为力,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为大家举办一个名义上的葬礼……”
“正如霍尔多斯小姐所说,”凌星也跟着解释:“被情绪所控制的话只会造成更多伤亡。这场战争只有胜利才有意义。”
我知道,我也明白大家说的。
只是,无法接受。
因此,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准备好的一束金苜蓿轻放在基恩的墓碑前。
然后,默默地离开。
……
-
在离开基恩的葬礼,我没有返回旅店,也没有去岗位上帮忙。
心情真的非常糟糕,所以我径直走到旅店西南一座面湖的山岗上,坐在山坡遥望匕鞘湾的湖水发呆。如果想要在这种地方继续活下去,就必须找到从今往后的目标与支柱,我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恐惧与仇恨的深渊。
就在我自以为无法回头的时候,希娜竟然出现了。
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说不定从我离开的那一刻就跟着。
“又怎么了?”她随意的在我身旁坐下:“瞎琢磨什么呢,公子哥?”
“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我轻声叹息。
“我要是相信你的话,估计我就是全世界最愚蠢的家伙。”
“这种时候我可没心情开玩笑。”
“就算我们一生都不再发出笑声,基恩会回来吗?”
希娜严肃起来,发出了质问。
我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反驳。
“在登上那艘船的时候,难道你就没有一丁点儿觉悟吗?”希娜站了起来,俯视我训斥道:“平静的年代影响我们太久了,即便战争已经开始,我们也无法承认这个事实。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
“即便是这样!为什么要让孩子也来做这种事?!”抑郁的我突然就跳了起来。
“有谁强求你来做吗?伯父伯母都在编队中,你原本是不需要参战的。你是为什么才来诺森德的?”
“因为……奥娜雅。”
“即便是被感情冲昏头,在登上那艘船的时候难道你就没想过未来吗?”
希娜碧蓝的双目死死地盯紧我。原本她也不需要来,但是她也来到这里了,并且决定的比我更清醒。
为什么她也会来到这里?我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如果仅仅是为了‘托里斯小组’那就太不像希娜了,她从来都没有被什么束缚过。
“难道在登上那艘船的时候,像基恩这种事就从没想过吗?”希娜继续责问。
“我……”我无言以对。
“那么请记住:危险不会按照常理发生。昨天是基恩,明天没准就会是我或你自己——甚至奥娜雅。”
“……”
惧怕终于显露形态,这些我从来不敢面对的事实被希娜强制拉扯出来。
但事实上,它已经开始发生了,只是我不想承认。
“想要保护你的那个她,自己就必须先强大起来啊。”希娜一只手搭在我肩膀,拍了拍。
说起来,今天要来参加葬礼的事情我都没有告诉奥娜雅。自从登上那艘船,我就再也不敢与奥娜雅谈烦恼,她已经经历了太多,我不希望她再背负更多。但就在我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奥娜雅身上时,却忽略了自己。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变得比曾经更加软弱……
-
我与希娜一直坐到晌午时分,直至看到有人向我们所在的山坡走来。
是凌星神父。
“喂——!”凌星神父看到了我们,连忙挥手:“打扰一下!有看到托里斯小姐吗?”
“奥娜雅?您要找奥娜雅?!”我大声回答。
凌星神父加进了几步,匆匆走上山坡。
他有点着急,又是在找奥娜雅,我就急忙迎上去询问。
“怎么?有事情吗?”我问。
“是的!有人告诉我是中将的传令!”凌星很着急。
“传令?!传令奥娜雅?!”
“不是传令托里斯小姐,是与你们一起的叫‘马兰’的男孩让我捎个信。他说他们接受了中将发布的新指令,但队伍中刚好少了一人。因为没见到你和霍尔多斯小姐,所以就替托里斯小姐报了名,但回去叫她的时候人却不见了。”
“不见了?她一般都在旅店和急救帐篷附近帮忙的。”
“其实葬礼结束时我偶然也碰到过托里斯小姐,她还问我见没见到洛提斯先生,但后来就不知道了。”
话说奥娜雅来没来过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谈到是中将传令,所以我和希娜知道必须立刻前往军营。
这个奥娜雅,自从离开学校是越来越会添麻烦。
既然事情这么急,希娜就决定去顶替一下奥娜雅的名额,同时建议我去找找看她究竟去了哪里。
事情就依照希娜的提议定下来,我决定先往广场去找找。
……
码头广场是冒险者和军人们聚集的地方,需要人手的工作有很多,但我依然没有见到奥娜雅。
不过,人群之中倒是发现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仔细观察之后辨认出是风雪!
自打我们开始执行军队的命令以来,基本没怎么和风雪见过面,每天都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总之是很忙的样子。可这家伙算是自由冒险者,不受任何人的约束,为什么会比我们还要忙?
“喂——!风雪——!”
“师父?!”
风雪听到我的呼唤,转身过来。
“你最近做什么呢?”我急忙走了上去。
“没什么啊,就是给大家帮帮忙。”风雪回答。
“那么,你见到奥娜雅没有?”
“啊哈,果然师父和托里斯小姐吵架了吗?”
“吵架?怎么回事?”
“奇怪,难道没有吗?可是刚刚我碰到托里斯小姐了,还聊了一会儿。但聊到师父的时候,托里斯小姐突然变得特吓人!还说了一大堆我不懂的话呢,我想你们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那,她人呢?”
“不清楚,大概是去码头帮忙了。走的时候还气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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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这可真是神了,明明我和奥娜雅一太难都没见过面,怎么就惹她了?
但现在又找不到奥娜雅,干脆打算找点事儿干消磨到晚上。再说相比奥娜雅的无名火,我还是更关心中将的命令,马兰他们是要做什么?一想到基恩等人的遭遇我就不寒而栗,也没工夫和谁刷小脾气。
无聊中,我就在基地里溜达。
不经意间,竟然又回到了墓园。
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意在往这里走,但既然已经来了,就去基恩的墓碑前看一看吧。
‘基恩·尤·巴哈利恩’——说实话我们并不是特别熟,因为在长大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最后一次听说他,是在六年前要塞的卫兵队长撤任换人的时候,那时说是巴哈利恩队长患病,没多久就去世了。
基恩从小就没有母亲,在父亲病逝之后就决定参军,最后进入了骑兵学院。据说他是当时学院中最出色的士兵,在要塞都很有名气,我爸爸作为骑兵学院的荣誉讲师也经常提起他,我后来也只有从爸爸妈妈的闲谈中才能听到他的消息。
但是,我听到最多的却是:‘这个孩子很努力,但很孤独,不知道是喜是忧啊’这样的话。
“因为身份卑微,即便再努力也没有朋友吗?这自然不是喜……”
站在墓碑前,我轻声自语。
他和奥娜雅简直是如出一辙,如果他能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到底是残酷的世界毁掉了栋梁,还是我们从未有过珍惜?)
在我回忆往事的时候,忽然远处飘来凌星神父的声音。
我转身向走来的神父行礼。
“或许俩者都有,神父大人。”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叫我‘凌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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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星是墓园的主管,刚刚他是为阵亡的将士们采集金苜蓿去了。
趁着他为死者献花,我就和他聊了起来。
“神父……凌星,没事的时候你就要一直在这种地方吗?”我问。
“不,当然不是。”凌星流出标志性地憨笑:“这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凯乐中将托我为死者送上一束鲜花,他为没能及时出席葬礼表示愧疚。”
“凯乐中将?说起中将,马兰、希娜他们怎么样了?”
“哦,对了。霍尔多斯小姐刚刚也嘱托我来的,她要我告诉你和托里斯小姐、丁先生:大家需要帮军队里办事,可能耽搁几天。”
“是嘛,原来是这样。”
虽说目前的情形很难让人安心,但莉米娅、诃鲁、马兰、安和希娜他们几个是在一起,我也就没多问。
然后,我就和凌星聊起其他的一些杂事,反正我也是无事可做。
但和一位神父聊天,真的没有什么轻松快活地内容。
“洛提斯先生,您的气色一直不好。”凌星用神父的方式关心:“如果有烦恼我可以帮您忏悔。”
“啊……是这样吗?”我还是不太喜欢做忏悔啊、祷告之类的的:“只是有点累,你看我们自打来了以后基本就是搬运工……”
“也是呢,那么请注意休息。我不打扰了。”
“好的,慢走。”
凌星也很忙的样子,行礼之后转身离开。
我目送凌星离开墓地,之后又一个人陷入了孤独的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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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墓地逗留到傍晚,心中充满迷茫和矛盾。
我不明白是什么给予了基恩等人去面对死亡的勇气。
为何在生存无望的时候,他们可以那么坦然的去面对?就拿基恩来说,他是为了成为父亲一样的伟大的人,为了家族的荣耀。他也相信祖国,相信联盟,在最后的时刻他们所有人也都是这样高呼的。
但议会决定将我们这些都还未毕业的孩童送上战场,他们自己却躲在遥远的东部大陆。
贪生怕死贵族——早在平时的聚会中就已经显露马脚——我们的王国正在腐败。
“我不明白。”
我心烦意乱,默默地在基恩墓前诉说:
“我不明白,基恩。难道你就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吗?或是就算是胜利了,也不会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我并不质疑消灭天灾军团的决定。可筹备的仓促、愚蠢的决断,还有国王对战斗的渴望,这一切都让我不安。
但是,即便是质疑也无法得到答案。
——暗笑着自己的愚蠢,我转身离开。
回去睡一觉吧,把该忘得忘了才好。
【父亲告诉过我,我们并不为了什么而战,只是不想看到所热爱的一切毁灭。】
就在我离开的时候,港口起风了。
随着风而来的,还有天堂的声音……
【为了保护珍爱的事物,我们必须一战……】
“基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