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冰雨洗冲刷着嚎风峡湾,冷风摩擦峭壁发出阵阵悲鸣,世界一片灰暗。
码头上,驻港官兵和学员们统一披戴黑色雨披整齐列队,庄严肃穆的面向港口静静站着。
没有一点声音,仿佛这个世界已经停滞,气氛异常凝重。
不难看出,这不是一场凯旋。
“向联盟的勇士!敬礼——!!”
<呯——!……呯——!……呯——!>
索雷克队长嘹亮的声音过后,三声清脆的枪响鸣起,队列向整齐排列在码头的百余裹尸袋敬礼。
静静躺在裹尸袋中的,是近些天在龙颅村战斗中牺牲的支援部队学生,其中就有诃鲁和希娜。至于马兰,谁也没有找到他,依然生死未卜。但战斗中失踪还没有被找到的不止马兰一人——比如前些时日袭击龙颅村的基恩骑兵队中其他的人。
“回家吧,希娜、诃鲁。”
“回艾尔文森林去,回到没有战争的世界去……”
远望送灵队伍,我和莉米娅轻声呢喃。
莉米娅是个坚强的女孩——或许是我们之中最坚强的——在目睹希娜的死和得知诃鲁阵亡的消息时,也只是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轻声抽泣。她认为即便是放声痛哭、整日消沉,逝者也不会回的,还不如坦然的接受事实继续向前走下去。
我开始钦佩这位从来都看不上眼的放**孩,也希望能像她一样看的开。
但是,我的心中只有憎恨——我恨这场战争——甚至恨那个将大家派去送死的凯勒中将。
但无论怎样,死去的人终究是回不来的。
——回到东部王国去吧,回到家乡去——
对于这些逝者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
当曾载我们来到这片死亡之地的冰矛号扬帆离港,索雷克队长解散了哀悼队伍。
这时候,我刚好看到了人群中的凯勒中将。他依然一副漠然的神情,好似发生什么都与自己无关,正独自一人走回军官区。
那张事不关己的脸让我的愤怒从胸腔迸溅而出,当即失控的向中将冲过去,一把就将他拽住。
“你这个人!”我大吼:“就不想说点什么吗?!大家都是因为你才会送了性命啊!!”
被我揪住衣领的中将非常惊讶,但是没有说话。
“哑巴吗?!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我自顾自的发泄愤懑,完全忽略了自己这不恰当的行为。
很快,注意到我的人们开始惊呼,几名士兵快速冲上来将我双手反扣按住拖了下去。
“你希望我说什么?”中将整了整衣装,问。
他的眼神依然冰冷无光——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让人感到平静的可怕,就像没有感情的机器。
“我说什么才可以让你满意?士兵。”
“为什么不出动救援队去村子里?!为什么明明他们就在那里你却说没有找到?!”
被士兵如同敌人一样擒拿,依然没能抑制我的愤怒,我歇斯底里的咆哮着。
“我眼睁睁的看着诃鲁死!你知道吗?!我眼睁睁的!眼睁睁的看着希娜在我的怀中消失!!马兰更是连生死都不曾知晓!!”
“他们还只是孩子!甚至有人都比我年纪小!死在这种大人的战争中对他们公平吗?!”
似乎只有在有人站出来,并将问题抛到面前的时候,人们才能面对现实。
我近乎疯狂的吼叫之后,人们沉默了。连束缚我的士兵也一副不做所错的模样,稍稍放松了手腕。
中将却依然面无表情,不想做任何表述,只是冷冷的望着我。
“你这个人!!你和那些蛮人有什么区别?!难道你就想——……”
“够了!!不要再这样了!!”
在我和中将顶撞时,奥娜雅忽然跑来推开擒着我的士兵。
她一头扎进我的怀中将我死死抱住,生怕松手我就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
“不要再说了!塞!!求求你不要这样!!”
奥娜雅泣不成声,我真是苦难言了,只好奋力压制翻腾的怒火。
中将淡淡的望了我们一眼,没有任何表态的转身离开了。
只是在临走,他倒是留下了一句话:
“我……只是依照命令行事,士兵。”
士兵——我想他认为这个称号已经诠释了一切。
我们是联盟的士兵,是胜利的筹码。
不抛弃任何筹码,要如何换来胜利?
但是……
……这种话学生怎么听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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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是筹码——信仰在这一刻被撼动了。
被雨水击打的匕鞘湾,我和奥娜雅、莉米娅、安遥望被击打出涟绮的峡湾湖沉默着。冰冷的寒风无情的吹打,暴雨倾泻而下,即便是穿着雨披也难抵挡那巨大雨滴的敲打,更别说寒风的冲击了。
但身体无论承担怎样的痛苦,都无法抹消我们心中的悲痛。
“回旅店吧。”不知站了多久,莉米娅开口:“这样会感冒的。”
没有人回答她,我和奥娜雅、安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你们适可而止吧?!”
“如果我们也垮掉了,希娜、诃鲁,还有马兰会开心吗?”
莉米娅使劲拍了一把身边的安,同时望着我和奥娜雅,期待大家振作起来。
最终,也只有安顺从的点了点头。安本身就是个胆小没主意的人,在这件事之后便越发如此了。可这不能怪他,进入学校以来他就和诃鲁马兰同班,又是一个寝室的室友,三人如同兄弟,如今他的整个支柱都崩塌了。
只是一个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塞?奥娜雅?不要这样子好吗?”莉米娅开始担心我俩个。
“我明白。谢谢,莉米娅,我只想静一静。”我冷冷的回答。
奥娜雅却没有出声,只是蜷缩在我怀中,视线从没有脱离过湖水。就像已经与世隔绝了。
“那好吧。”实在没办法,莉米娅叹了口气:“晚饭我们依然会大家一起吃,好吗?”
“好的,我们会的。”
我代替奥娜雅点了点头,目送她和安的离开。
就这样,湖边只剩下我和奥娜雅俩个人,看来无法承受现实的只有我们俩个而已。但就算接受了又能怎样?此仇不报——不肃清那些野蛮人我的内心是不会停止哭嚎的,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嚎叫:“去复仇!去杀光它们!喝它们的血!”
但如果我也走了,奥娜雅该怎么办?至少现在她还拥有依靠……
心乱如麻,我昂起头让冰凌的雨滴砸在脸上,希望内心的压抑能随着雨水流走。
“对不起,奥娜雅。又让你经历这些……”
我感觉到愧疚,但同时也察觉到奥娜雅环抱我的手臂越来越无力了,身体也开始瘫软。
“奥娜雅?你怎么了?!”我连忙抱起她。
“没、没什么……只是有点……累……”她无力的喃喃。
是受到相当的打击吧,她已经面无血色,嘴唇苍白,眼皮都是无力的垂着,手也是冰冷的。
“回去吧,你该休息一下了。”
“嗯……”
就连走路一步一晃了,我已经不仅仅是自责。
奥娜雅不过是一介平民,不应该承担这么多的。南德森队长拼上性命将她送到贵族的学院只是为了让她发挥出本有的才能。至于她自己,也不过是想让家里过上宽裕的日子,只是不想让父亲白费心机,真的没有再多的要求了。
为什么还要让她来为贵族们的颜面争斗?还让好不容易认同了她,和她成为朋友的人一个个离去。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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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奥娜雅送回房,看她进屋才安下心来。
虽然我也很累了,但心里憋了很多事无法休息,就坐在旅店门口望着大雨发呆。
连绵的雨水牵动思绪,还在学校时的事情一件件浮现出来。记得最初遇到诃鲁和马兰,是因为他们受到普瑞斯托的谬论鼓动,一起欺负奥娜雅。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一场决斗演变的争斗之后,我们成了朋友,还一起在奥娜雅的指导下学习,一起去蓝色隐士吃大餐。
再后来,奥娜雅劳累过度导致采药时发生意外,这使莉米娅进入了我们的世界。然后希娜也来了,托里斯小组成立了,那是多么幸福的时代。
对了,还有半精灵的混血小不点儿‘贝蒂’。
学院已经无限期休学,贝蒂是不是回家去了呢?会不会还在因为最后也没能见到奥娜雅而哭鼻子……
“还可以回去吗?我们真的还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吗……?”
【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我们说好要一起去冒险的,别刚刚开始就是去信心啊。】
不知为何,希娜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闪过。
我和希娜的相遇是还才几岁时的一次贵族宴会上。当时不善言语,又不懂如何接触外人的她就像一个美丽的洋娃娃端坐桌台吸引了我,是命运让我们相识。但命运仅仅是让我们成为朋友,因为她是一个成长速度惊人地大小姐,我永远都只能做她的影子。
消沉着,我从衣兜中掏出希娜的手链,紧握在胸口。
这是我的父母用六颗不同的多彩宝石打造的手链,在她十四岁生日时作为贺礼送上,希望我和她能成为门当户对的一对儿。
但是——……
“洛提斯先生?您在这里做什么?”
忽然,凌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晚饭已经在准备了,不提前去点点儿什么吗?”凌星问。
“抱歉,我……没什么胃口。”我连忙将手链揣起来。
“这可不行啊,不论怎样,晚饭是必须要吃的。”
“对不起,我……”
“以圣光的名义,先生!我是专门来负责诸位健康的,请务必听我一言!”
唉……这家伙偏偏这种时候特别热情,我又没办法和神甫争执,算是悲惨到家了。
不如……换个话题好了。
“对了,风雪的病情怎么样了,好久没见他出来。”我急转直下。
“丁先生没什么问题了,刚刚已经自由活动了。”凌星回答。
“是嘛,这样就好。”
“所以洛提斯先生,请务必跟我回去吃晚饭。”
凌星一脸的坚决,我实在没办法拒绝。
无奈,在凌星的坚持下我还是返回了店里。
-
到餐厅时,我们只看到了莉米娅和安,还有刚刚康复的风雪。
奥娜雅去哪里了?越是非常时期就越不应该一个人的。
在大家的建议下,我上楼来到奥娜雅门前,抬手叩门。
锵锵——
“奥娜雅,吃饭了。”
我唤了几声,但里面没人回应。
“奥娜雅?至少出来露个面,大家都很担心。”
我继续敲着门,可好久依然没有反应。
最后我转了转门把手,发现门是锁着的,干脆就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听里面的情况。依稀有流水声传出来,像是淋浴,看来在洗澡。
既然如此也不便打扰,我就离开了。
……
回到餐厅,我将奥娜雅的情况和大家说明,就和莉米娅、安、风雪,还有凌星一起用餐。
但餐桌上的气氛依然很沉重,伤痛充斥着周围的空气。大家都是漫不经心的将食物送入嘴里,随便嚼俩口就咽下去,然后机械的重复同样的动作,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气——尤其是非常不习惯这种气氛的风雪和凌星表情尤为难受。
到最后,还是凌星最先打破沉寂:
“要喝点什么吗?”
我和莉米娅、安同时摇了摇头,继续机械的吃东西。
依然是八人用的大餐桌,如今却空荡荡的,有谁能不感伤。安甚至已经忍不住偷偷哭了起来了,这让我和莉米娅再也没有心情吃东西了,放下碗筷相互望了一眼,然后呆滞的坐着,同情的望着假装坚强却连鼻涕都一起吃下去的安。
就在这悲哀的时刻,一瓶雷霆啤酒突然拍在我们桌上——竟然是白天一起去龙颅村的天道!
“天道先生?!你——……”
“喝一杯吧,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酒更了解你们的需要。”
虽然相比‘现在的需要’我更好奇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可天道看起来认为更需要关心的人是我们。
望着眼前的酒杯,低落的心情战胜了一切,我最终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是我第一次喝烈酒,而且是一饮而尽,不由猛咳了几声,感觉内脏在燃烧。但短时间内大脑的确什么都不想了,感到心里平静了很多,也轻松了很多。
“再来一杯。”我将杯子推到天道面前。
他又给我满了一杯,我继续喝着。
“感觉如何?”
“什——么如何——?再——来一瓶!嗝——……!”
半瓶下肚,我醉醺醺的嘟囔着。
但是,天道却不给我倒了。
“适可而止,暂时忘记就好了。难道你想清醒后继续醉下去吗?”
这个问题让我的醉意消退了不少,心情又低落下来。
多么希望一醉醒来大家又都回来了。但如果回不来,我就要一直醉下去吗?像废人一样逃避下去……
“……真无聊。”
感到很不爽,我不满的嘟囔着甩开天道。
遥遥晃晃的向楼梯走去。
-
我回到客房所在的长廊,忽又想起了奥娜雅。
她疲惫虚弱,真不吃东西怎么行?所以我又来到她房前敲门。
“奥——娜雅!你——至少吃……吃点东西吧!”
我醉醺醺的大声呼喊,声音足可以让整条走廊的住客听见了。
但等了很久,依然没有回音。我以为她是洗完澡就睡了,但将耳朵贴在门上却又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淋浴声。
她还在洗?这不对啊……
“奥娜雅?!你在做什么?!”
我的醉意一瞬间都消退了很多,开始用力砸门。
这不对,绝对不对!
感到事态严重,我摇晃着连滚带爬的跑回楼下去找店主申请备用钥匙。
……
费尽心机外加贿赂,终于拿到奥娜雅房间的备用钥匙进入了她房内。
房间里面却静悄悄的。卧室没有人,只有浴室传来流水声。
我寻着声音来到浴室外,发现在箩筐里扔着她换下来的衣服,边上还有准备新换的衣服,确实是在洗澡没错。
“奥娜雅?你在吗?出了什么事?”我敲了敲浴室的门。
都这样近,依然没回应,水流声也没有变化,就像没有人的样子。
这就奇怪了,难道是出门去忘了关水龙头?可准备换的衣服还在这里啊。
被强烈的好奇心萦绕,我悄悄推开了门。但第一眼的情景就让我愣住了,醉意也瞬间退的一干二净。
的确有人在里面,可我不确定那是奥娜雅……
-
淋浴哗啦啦的流淌,但水已经冰凉。
一名赤身裸体的女孩趴在地板上,完全昏过去了。
若不是那凌乱披散着的粉红长发,我真以为自己喝多了走错房!
可现在即便没有觉得醉,我还是不确定进对了……
但事实证明没有错,当我将女孩翻过来时,出现眼前的的确就是奥娜雅。
“奥、奥奥奥娜雅?!你怎么了?!!”
眼前的情景在一瞬间转入大脑,我猛的一激灵。
“喂!傻丫头!你别吓唬我啊!喂——!!”
奥娜雅面色苍白,身体冰冷,紧紧地闭着眼镜,看起来情况非常危险。
我不假思索的拉起一条浴巾将她裹住,抱起来就往房外跑。但外面大雨倾盆,我要抱着她跑出去?这没可能吧,所以跑了俩步干脆又回来将她放回床上,然后没了命的狂奔出去,一边跑一边呼救。
“来人帮帮忙!医生!医生在哪?!”
正好在这时凌星、莉米娅和安回来了,听到喊声,三人立刻跑过来。
“出了什么事?”。
“奥娜雅!奥娜雅她……!算了!过来!”
我急得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把话语组织完整,干脆一把将凌星拉进了房间。
当三人看到昏迷的奥娜雅时,一瞬间都和我一样各个面无人色。
见多了大场面的凌星急忙走到床边,他轻轻抚摸奥娜雅的额头,帮她推测病情。
但测过之后,凌星忽然又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疲惫过度造成的暂时性昏迷,不过有些低烧,需要休息。”
“是、是嘛……”
太好了……
听到奥娜雅没事,我竟无力的瘫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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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莉米娅也叫来军医开了药剂。
但直到医生离开时,奥娜雅也没有清醒,我决定整夜都留下来。
到午夜,就剩我一个人守在床边时,担忧和焦虑挥之不去。下意识我攥住了希娜的手链。如果希娜真的追随圣光去了天国,那么请庇护奥娜雅吧,不要让她再受到伤害了,她不应该再受伤了……
“希娜……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保护奥娜雅。”
我向冥冥中祈求,托起奥娜雅无力的手臂,将手链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然后,亲吻了她的手背。
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软弱无力。
我憎恨这种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