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赎罪而在极其艰难的状况下求得拯救的渺茫微光，对于拥有凄惨无比的过去的人来讲，是极其难得的机会。这道微光，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萦绕在梦婷的心中，从未黯淡，也从未偏移半分。
总是在正前方，照耀着她即将往那里前行的道路。
秋末冬初的空气，即使是在室内也会令人感到寒冷。不知在学院是否如此呢？露娜抗寒的体质，或许要强于梦婷一些。或许现在并不需要为露娜担心吧，梦婷自己还有重要的工作没有完成。
屋中的壁炉堆满了柴薪，橘色的火光扭曲了内里的景象，逐渐外扩的热气，渐渐驱散了包围梦婷身躯的冷冽和寂寥。紧闭着的窗扇，因为温度的不均衡而覆上了一层苍白的水雾。模模糊糊的阳光，透过了这样不整洁的窗户，照亮了屋内地板和桌椅的角落。
书案无论打扫多少次，总是会重新落满灰尘。上面铺着的羊皮纸削得很薄，梦婷遵循着「高昂的成本才配得上重大的成果」这一理念，将自己工作的每一个细节都打理得无懈可击。
当然，不是为了别人而做的工作。如果要说的话，那评判这工作好坏的，除了身居异界的爱神和战神、身居汪洋的海神之外，也就只剩下了梦婷自己。
「结果到了这种时候，还是独自一人在思考呢……」
莫斯的脸庞，时不时在梦婷的眼前晃荡。她强烈地拒绝回忆起关于他的一点一滴，但无论如何，这阴影始终霸占在她的记忆当中，顽固地不愿离开。
墨水滴落在纸上，模糊了一个并不重要的音符。不，每一个音符都十分重要，重要到无以复加。梦婷总有一种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犯错的感觉。
不论何时，只要想到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梦婷就总想变回曾经的那个懵懂少女，即使面对坏人也毫无戒心地敞开胸怀，任由种种思念向柔软的内心深处涌动吞噬，直到记忆和情感被蚕食至残破不堪。
渴望拥抱的那份执念，无论是从前，还是今天，都不曾改变。
这就是她所背负的诅咒。
这就是她即将到来的审判，自己对自己所进行的审判，将要由自己来亲自行刑。与可爱的女儿相处的时间，可能还剩下几年。如果不抓紧时间过好这些日子的话，或许今生的第二大遗憾就再也无法补全。
纤瘦的少女，撑着一副似乎随时都会瘫倒的身躯，伏在书案上，写写画画，划掉了一行又一行线谱，吹干了一滴又一滴墨水，每一次在纸上画出平直的线条，那颜色在阳光和炉火的映衬下，都会变得像鲜血一样暗红可怕。
不对。这墨水实际上就是梦婷的鲜血。心中流出的鲜血，被莫斯与自己的羁绊所染成的颜色，玷污了她思想之外的某种神圣事物。
那个夜晚，那次冲天的大火，莫斯疯狂到几乎失智的怒吼。人类的教团，带着壮盛的军团，来到了那个名为爱赫萨圣殿的地方。
已经是相当遥远的记忆。似乎有些细节早已记不清楚。但是，唯一明了的是，那次是自己的执念和万千思绪缠绕在一起，所结成的巨大灾祸。
「露娜？」
「怎么了，爱格蕾？」
爱格蕾的声音，有些突然地在身边扰动起来。和平常一样，乖巧到有时会令人忽略她的存在的爱格蕾，今天又在露娜走神时提醒了她。
「露娜，好好听课啦，」爱格蕾不无担心地提醒道，「最近感觉露娜总是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是有什么烦恼吗？」
「啊……的确有……」露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奇怪，本来不应该想这些来着……」
「所以说，如果有不开心的事情的话，一定要和我们说啊。湛叶也是，艾妮芙也是，我也是，不都是露娜的朋友嘛？」
「嗯，也是呢，」露娜不好意思地笑笑，左手有些不自在地揉捻着自己的头发，「如果给大家添麻烦了……」
「什么嘛，才没有……」
「话说回来，如果我……」
「好好听课的说，有什么话还是等下课……」
「呜……」
露娜低下头来，用羽毛笔蘸了桌角墨水瓶中的墨水，重新补上走神时落下的笔记。
最近的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露娜一边用自己惯常所用的字体在便笺上记录着音调变化的复杂规律，一边这样想着。话说，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呢？
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啊。这个问题最近困扰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大家听好了，如果你要作一首听起来十分慷慨激昂的曲子，首先要确定使用的乐器种类包括……」
导师的声音空洞地响在台上。
在这间平淡无奇却蕴藏着痛苦记忆的房屋里，端坐在书案前的少女扔掉了笔。半满的墨水瓶倒在桌上，黑漆漆的墨水流到了地上。被弄脏的稿纸和桌面逐渐被墨水所浸透，就像自己在记忆中加的那一道锁，其上所生的铁锈，侵蚀了思维和回忆中，每一条最细微的丝线。
「梦婷，梦婷妈妈……」
「抱抱，梦婷妈妈……」
「来了，露娜宝贝……」
「今天也累了吧，还是不要练琴了……」
「不要，梦婷妈妈，如果不练的话……」
乖巧又喜欢在这种事上努力的女儿，七年多以前，那个在帝国的城镇外，那个荒凉的森林中，收养了的女儿。那个可爱的女孩，她作为婴儿时稚嫩的容貌至今依旧烙印在记忆当中。
善良的修士，他还年轻得很。没有被教义所捆缚和腐化，如果从他的灵魂来挖掘的话，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甘心屈服于教条主义和所谓「正确」的教导。或许他会亲自去察看这一切的起源，不过，可能自己也没有再见到他的机会了。露娜的生母究竟是谁呢。自己，真的有必要知道吗。
或许吧。心里有一个声音回答她说。或许吧。
或许也要给露娜一个机会，让她去寻找自己的根源究竟何在。梦婷自己说不清楚缘由究竟为何，但她凭借自己身为生物、身为魔物乃至身为母亲的直觉感受得到，这一切，不是没有原因的。
「露娜宝贝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么听话呢……」
「梦婷妈妈……」
「梦婷……」
「露娜……」
「露娜宝贝……」
记忆中的声音，总是在这种时候响起来。梦婷身穿简单的家居服，呆呆地站立在房间的中央。自己刚才在做什么，自己刚才想要思考什么，现在统统不愿去想。
忘掉就好了，现在这种独处的时候不要去考虑什么工作，也不要去考虑什么使命、责任、罪孽，一切的一切明明只要忘掉就好了，一切的一切明明只要全部封存起来，交付给过往，一心一意地享受当下与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一同生活的时光就够了。
但是仅仅如此的话，绝对已经无法满足梦婷那已经成为牺牲者的坚定意愿。
……
没错啊。如果只是坚信平凡而不去追求更加高远的东西的话，那么一年多以前的那次见面，不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吗。杰达娜之前的说法也是一样。
自己的生命，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啊。自己所要去追求的东西，如果连踏上旅途的勇气都没有的话，那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空穴来风罢了。说到底，露娜似乎还是流着冒险家的血液。
无论将这份深藏在灵魂中的本能，用音乐家的爱好和身份隐藏得多么深，也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的。实际上，知道梦婷并非自己生母的那一天，才仅仅五岁的露娜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反正也没有确实见过，如果不是的话反而更好……这样的想法，露娜迄今为止觉得既莫名其妙又合情合理。真是有趣的矛盾。
不过，至今还是没有想过梦婷妈妈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
如果，给自己一个机会，让自己去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自己会不会开心地答应，然后去寻找。按理说应该一口回绝或者一口答应才对，因为无论对自己当前的生活状况满意或者是不满意，答案都应该很明显才对。
但是很意外地，露娜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却犹豫了。
就像现在，露娜对于课本上所出的题目，这首乐曲的节奏应该是4/4拍更合适还是4/3拍更合适，露娜觉得有些犹豫不决一样。
就好像是在作曲一样，这一首乐曲讲述了一个平凡的故事，那一首乐曲讲述了一个不平凡的故事，两者各有优缺点，令人难以选择。
终究该选择的应该是令自己满意的那一边，但露娜却发现自己无论是那一边都不太满意。难道是对自己到今天为止的生活心存疑惑吗？
「很好，刚才阿帝诺丝的问题提得太好了。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课题，如果在同一首乐曲中，要同时表现两个截然不同的主题，那么主旋律应该如何编写……」
「导师，我认为具体的方法应该包括……」
学员和导师的问答打断了思绪。
「接下来让露娜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主题分别表现了平凡和不平凡，那么……」
……
——梦婷的手指，久违地接触了里拉琴的琴弦。
一年多以前，她买给露娜的生日礼物。那时的露娜还那么天真、小孩子气，就连说话和举止都带着一股成年人永远无法企及的纯洁。
但是仅仅是一年多以后，露娜的改变就令她难以接受。或许是魔女化所导致的吧。
在古林学院入学以来，露娜思考的东西，已经变得越来越多了。甚至完全超出了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所应该承受的程度。达莉菈大人的暗示，与此是否有关呢？
音乐声，响了起来。那悲情又痴情的人鱼们，在海洋的彼端，夕阳下的礁石之上捧起琴来边弹边唱，浪花滔滔，拍打着礁石的底端。海蚀崖上建立的高耸城堡，梦婷在旅行中曾经亲眼见过的城堡，此刻重现在记忆的汪洋之中。
——露娜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被自己抽空。她不记得自己的回答，只记得自己回答完毕时，周围的同班学员们惊讶的眼神。露娜向来是「优秀努力」的代名词，但是同学们露出这样的眼神，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呐，爱格蕾，导师刚才的问题你好像也很想回答的样子……」
「没、没有啦，露娜的回答实在是太标新立异了……」
「诶？」
露娜瞪大了眼睛。就好像旁边离自己最近的朋友，在告知她一件她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一样。
「居然能说到令人热血沸腾的人生追求上去，这个……好像不太符合露娜一贯的风格呢……」
很明显，爱格蕾并没有恶意，充其量只是在拿这件事情来调侃而已。不知者无罪，对小孩子来说尤其如此，露娜并不打算怪罪对方——虽然这句话让露娜无比在意，但是露娜也只能理解为是爱格蕾因为不了解情况而露娜自己的具体想法而在开玩笑。
而且，这种事情的发生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一些原因在里面。露娜在班中的朋友，基本上都是不知道她所遇到的麻烦的。
麻烦吗？
露娜突然间发觉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遗忘了什么。自己最初想要过上的那种生活，到现在看来反倒成了麻烦吗？不对，而是自己的理想被曾经或者说现在的自己视为麻烦吗？好像也不对的样子。
那么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呢？在黑暗而无尽的梦幻旷野中，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呢？
露娜下意识地去拿笔，但纤细的手指和关节，却碰到了某样坚硬的玻璃物体……
「啊，墨水瓶……」
「露娜，小心！」
墨水瓶在露娜的指尖触碰下倒了下去。没有盖好盖子的瓶子，毫无阻拦地任由内里黑色的内容物向外流去，坐在前排的同学们纷纷惊起，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
露娜呆呆地坐在桌前，不知所措。
——爱情的交响曲再一次奏起，即使手中只有一把不起眼的里拉琴，梦婷依旧决定要将这首乐曲演奏下去。即使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的悲伤，梦婷依旧决定让这一段预示着将来的、预示着广袤星空的乐曲继续下去，直到自己的眼泪流干的那一刻。
墨水滴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