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整了整自己的演出服。演出时穿上台的衣服，如果还没有轮到自己上场就被弄脏的话，无疑会让人十分困扰。虽然只是竖琴演奏，但是，如果不注意的话，依然有可能让自己的形象大打折扣。
虽然没有什么表演经验，但懂得这一点还是理所应当的。
就目前来说，这套为露娜量身定做的裙服，很合身，也很干净。穿起来有种过于成熟的感觉，并没有因为穿着者女性的身份而设计为凸显性感的样式，而是更注重整体上的优雅。浅蓝的长裙和纱质的短袍，与露娜瀑布般散下的金发相配，没有一点视觉上的不适合感。
心跳却有些控制不住。就算隔着胸腔，她也能够听到那块强壮的肌肉，在里面迸突跳动的咕咚声。
《爱洛斯之泪》和《忧愁十字》两首经典的曲目，配合梦婷妈妈新填的词，在舞台上弹唱。难度塔纳卡大剧院内的演出，必定要面对为数众多的观众，不论是掌声、喝彩还是唾骂和倒彩，承受起来都难免令人喘不过气。
露娜只感觉脸颊发烫，浑身的皮肤都在紧绷。
当梦婷妈妈告诉自己，这个难得的演出机会已经近在咫尺时，露娜丝毫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这是一个能够证明自己才华的机会，如果不加证明的话，才能再丰富也是白瞎。
但是露娜却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场面，令她感觉十分不自在。
后台的准备室中，等待上台的表演者们正在休息。露娜是她们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年龄和经验的差距让露娜难以避免地和周围的环境产生了些许距离感……
就连已经背熟的歌词，在这时也几乎忘记。
好紧张。
平日的练习和真的上台演出真的不一样，露娜这样想着，果然完全不同。通往梦想的道路上，似乎又多了一层壁障。
「小妹妹是第一次上台吧？」见到露娜慌张的样子，立在旁边整理妆扮的魅魔舞者不无关切地问道。露娜并不认识她，但是她的表情和语气，都令露娜感觉到些许亲切。
「啊，是……是的，」露娜的双手交叠在胸口，脸颊稍稍发红，「稍微，有些紧张。」
「唔嗯……妹妹今年几岁了呢？」着装性感的舞者并不见外，好像很熟悉一样地坐在露娜的旁边。问题虽然突兀，但亲切的语气也并没有让露娜感觉到不适。
「今年……八岁了。」露娜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回答舞者的问题，「那个……为什么要问我的年龄呢……」
「啊啦，啊啦~」成熟知性的舞者发出两声感叹，「八岁……和姐姐我第一次上台时的年龄一样呢。别怕哦，我第一次上台跳舞的时候，可是比你还紧张好多倍呢。」
「诶……比我还要紧张很多倍吗……」
「当然啦，」舞者的后背不由自主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不过呢，到最后我尽可能地不去想台下观众可能会给我什么样的反应。那毕竟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我所能做的一切，就只是尽最大努力，将我的演出做到最好。妹妹猜一下，之后的结果是什么？」
「演出大成功……之类的吧？」露娜的眼神游移了一阵，回应道。
「没有妹妹想得那么好哦。不过呢，我离我的梦想好歹算是近了一步。我呢，在舞台上尽可能舒展我的肢体，让我的身材展现在观众们的眼前，不去想观众的反应，而只是把演出当作是一种享受。如果这样的话，就可以完全抛开不必要的烦恼，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光彩夺目的舞台形象上了哟。」
「这…这样啊……」
露娜并没有掌握到什么要领。但是舞者的话，多多少少给了露娜一些鼓励。至少露娜知道自己做得还不算差，在舞台上演奏时，还能够有博得大家喝彩的机会。
这一点对她来说足矣。
深吸一口气，露娜尝试着按照舞者所说的那样，不再去担忧，转而去期待。不担忧观众的反应，而是期待着自己在舞台上瞬间的精彩。
或许，这也是做梦的一种方式吧。
争取到了这个演出机会后，每一天的排练都十分紧张。自己在家排练也好，在剧院排练区的喧闹环境下练习也好，露娜都想要至少在这一刻能够将自己的手指与琴弦达到最高的同步，让琴声感染到每一个观众。
毕竟这两首乐曲，都是以悲伤为主题创作出来的作品。每一首，都有着百年以上的历史。尤其是《爱洛斯之泪》，在学院的考试上曾经用钢琴演奏过的那一首，如今她要用竖琴和歌喉再次展现在更多的听众面前。
用魔法凝聚成的灯光，集中在舞台的中央。前一位演出者在赚得喝彩与青睐之后，面带从容的微笑而谢幕退场。
马上就要到露娜上场。露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它在肺中游移、萦绕，变为无用的气体，再由口中呼出。同样的过程，从头到尾再来一遍。
露娜没有在脸部化上任何妆扮。尽可能自然的表情，完全是只属于少女的纯真。更何况连十岁都不到的露娜，即使身为魔女，留给观众的印象恐怕也只会有稚嫩的纯洁。
以纯洁之相，弹奏悲伤之曲，高歌凄苦之诗，在露娜的心中，紧张感渐渐褪去，代之以无与伦比的美妙梦幻，和高至无极的艺术共感。
以这种状态，去从容应对有着万分风险的初次舞台体验。露娜闭上眼睛，在主持者的引导下，走出后台，来到备受瞩目的舞台。嘈杂声、议论声和叫好声在台下嘈杂作响，露娜听不清，但无法听清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梦婷妈妈正在观众席上最不显眼的位置，满心期待和赞赏地看着她。为了回应她人的期待，为了回应自己的努力，露娜抛开了身外的一切。
她真的做到了。
露娜抱着竖琴，在早已备好的椅子上，平稳地坐下。竖琴被架在身前，以舒适的姿势，露娜用手指轻轻和弦。
全场寂静。露娜听不见别人的说话声，就连主持词，露娜也置若罔闻。或许台下有很多声音，有很多人在谈论她的年龄，有很多人在为她的勇气鼓掌，不过那些，露娜并不想去在乎。
「……为了…看不见的怀念……」
手指在琴弦上起舞，声带轻震，清朗歌声随之而起。露娜聆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唤醒了心中沉睡的美丽。
「为了……共同度过的岁月……」
「此诗献给你，献给……大海与天地……」
「少女的眼泪，融入永恒，就在此地……」
「平日尽数彰显的爱，温柔的抚触……」
「为何不在此时将它们覆盖在我灵……」
露娜听不到任何除了自己歌声和琴声以外的声音。说这是专注也好，说这是沉入艺术家独有的梦境也好，露娜的心跳依旧十分迅速，但紧张的情绪，已经在自己对自己的抚慰之下，渐渐平息。
竖琴声清脆如铃，尽管只是普通的木架琴，在露娜的倾心弹奏之下，依旧可以弹出一个八岁女孩所能做到的最高水平。
露娜不去想观众听到的乐曲是怎样的。
露娜不去想观众看到的景象的怎样的。
如果说，某些让露娜听来就脸红的舞蹈，在表演时需要观察观众的反应以外，其余的所有表演，如果抛开观众，在独自一人的舞台上尽情歌舞，或许会迸发出比刻意表演更加强烈的情感，也会因此感染在场的每一人。
露娜这样相信，那位舞者的初次演出，定然也是这样的感觉。
的确很不自然。露娜闭着眼睛，在眼前却依旧浮现出种种纷乱的景象。感觉很不自然，然而露娜正在学着适应。
她已经抛开了对她不利的所有因素，至少，从主观上。
那么现在，露娜想着，至少要允许自己在舞台上做一次仅仅属于自己的梦。
「爱之神的悲恸，岂能承受在肩头……」
「你我携手共进，在使命途中前行……」
「领受他人的祈祷，自己的悲伤埋藏在大地……」
「爱洛斯啊，你的温柔，我们永远记在心里……」
「莫要说你我不懂得何为真理……」
「莫要说你我不懂得何为怜惜……」
「我们的归宿就在这里……」
「爱洛斯，求降下你的眼泪，祝福爱情的眼泪……」
「求降下爱神的眼泪，令我们的情感得以交叠完美……」
同上次一样的场景，同上次一样的感情，在露娜的意识中奔驰。纯白和纯黑的厅堂，悲伤的曲调——她的竖琴声，充满了空气所覆盖的每一寸空间。
这份感染力似乎比上次更加强烈、炽热，她感受到爱的无尽魅力，并非简简单单的吸引，而是将整个身心都包裹进那温暖的怀抱中的，那种强力的吸引。
我要把这份爱意传达给所有人。传达给梦婷妈妈。传达给坐在观众席上的，我的朋友们。艾妮芙，萝茵，杰达娜，湛叶，爱格蕾，椰玲，露曦……每一个人，每一个曾经认识过的人，或者每一个曾经见过的人，都是心中的宝贝。
露娜此时的内心，渐渐温暖了起来，也渐渐自然了起来。
她的声音愈发高亢，已经脱离了乐谱原本规定的音域。
这是一次挑战。如果跳出规定和那些条条框框，跟随自己的感觉来歌唱的话，会不会有更好的效果？
毕竟比起规定死的音调，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感觉，唱出的一个个美妙音符，更能代表自己的情感乃至执念。
《爱洛斯之泪》的尾声在一段琴声高潮中做结，为了与《忧愁十字》的开端做衔接，露娜临时将开头部分的根音省略掉，却因此获得了妙不可言的艺术加工效果。
就连露娜眼前的如梦似幻的景象，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天降祥云，闪耀金光的云间，面容悲伤的少女显露了面容。象征救赎和残酷的十字架、象征权柄和力量的杖，都立在天地间，在那一刹那，仿佛万物都在齐声歌唱。
「露娜！」
台下响起一声呼喊。露娜分辨不清那是谁的声音，但是，因为有了这一声激动的呼喊，她的演奏似乎变得更加顺利了。
「请在我的身旁停留片刻……」
「这夜多么静谧，我最爱的人……」
「为什么不停留呢，为什么要做罪人……」
「抛弃吧，一切虚假的爱意，抛弃吧……」
「我们宁愿微笑着，在这泥潭中沉没……」
所有的歌词都牢牢地记起来了。原来从来就不曾忘记，只是因为太过在意、太过慌张而没能从记忆的海洋中将它们捞上来。
森林中的轻声低语，耳旁轻轻落下的一字一词，都在阐述着悲痛中的希望。露娜时而按弦不动，时而迅速将琴弦拨动到震动的极致，意识仿佛一座无尽的高塔，在那塔的顶端，她见到了自己的梦。
「举起你的杖……！将我的希望击碎……！」
拨弦。
「举起你的杖……！将我的梦想搅碎……！」
再拨弦。
「我在这里恳求救赎……」
「恳求虚罔中的真实，真实中的虚罔……」
「忧愁入了我的梦……」
「救赎却无比凄惨，在梦里雾蒙蒙……」
「我却连看见你的脸庞都不能……」
「恳求救赎……」
拨弦。
再拨弦。
第三次拨弦。
露娜听不清掌声，也听不清喝彩声。发自内心的也好，礼貌性的也好，露娜的双耳仿佛被情感堵塞，对周围的一切声音，充耳不闻。
夜晚，如同平常一般降临。但这个夜晚，露娜的感觉却完全不同。椰玲回到了露娜的家中过夜，不再寄宿在露曦那里。但是，至于原因，椰玲却绝口不提。
「因为露曦告诉我不准说出去的哇咿。」椰玲这样说道。
椰玲今晚似乎兴奋得睡不着。窗外的鲜绿色身影，昭示着椰玲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的活力。说不定她有一颗比伊格尼斯还要灼热的心灵呢，露娜内心对自己说。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无法进入梦乡。梦婷妈妈面带担忧地坐在床边，抚摸着露娜的头发。露娜披散着的头发自然地垂到床单和枕头上，星空照来的星光，将金色再次镀上清冷的银色。
「梦婷妈妈，今天我的演出……还成功吗？」
「大成功哦。」
「为什么结束后……总觉得不自然呢？」
「此话怎讲呢，露娜？」
「我感觉我身体里好像少了什么一样。我的意识变得混乱，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或许的确是不紧张了，但是依旧……」
「放心，不用担心的，露娜宝贝。」
「梦婷妈妈，到底是么回事的说……？」
「露娜呀，已经变成魔女了呢。」
「嗯，当然……了？「
「所以，身体里蕴藏着的魔力，应该相当充足才是。可是露娜却没有把它们输送到外界去。」
「也就是说我必须学会魔法吗……」
「不是哟，露娜，根本不用学，」梦婷用那副惯常的平静眼神安抚露娜，「今天可以说是发生了一件非常、非常好的事情呢。」
「诶，诶……？」
「不管是艾妮芙还是湛叶，连萝茵都感觉到了。我当然也包括在内——那就是从你体内迸发出的，充足而纯净的魔力。」
「我……魔力……？」
「嗯嗯，露娜宝贝，你体内的魔力，居然可以通过演奏和歌唱释放到外界，而且无意识中就能够这样做……真的很令人吃惊呢。」
「诶，我……也就是说这种方式很罕见……」
「对的呢。」
「那梦婷妈妈会这样子吗？唱歌的时候，弹琴的时候，就能够将魔力大量释放……」
……
梦婷的表情略微黯淡了一些。
「当然会了，」她说着，用手轻轻阖上露娜的双眼，「不过，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歌声和音乐中注入魔力了。」
「梦婷妈妈……」
「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亲爱的小露娜，」梦婷妈妈亲吻了露娜的额头，「今晚也祝露娜好梦哦。」
「梦婷妈妈……」
「嗯？」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梦婷妈妈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