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婷将所有的羊皮纸都收了起来。
泪水好像停不下来。
十二年了。十二年前的那天，那个晚上，那片森林，那段回忆。
梦婷好像真的离不开这里了。十二年。在她的生命中明明只是转瞬。
实际上自那以前二十年……梦婷就开始了那首乐曲的创作。三十二年的时光过去，虽然最后的作品仍未完成，但距离那一天，也已经不远了。
自己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着她，走上她本来就应该走的那条道路，抛弃所有她所重视的事物，向着自我放逐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也不回头。
梦婷明白。这是一场梦，该醒了。自己的流浪生涯，并未结束。
城门大开着。
「露娜露娜！」湛叶脚步急匆匆，吃力地跟上已经走出好远的露娜，「为什么不等等我，不是都说好了一起走的嘛？」
「诶诶……」露娜正了正背后琴盒的背带，带着诧异的神情转过身来，「那个，抱歉的说……原来今天不回宿舍啊。」
「什么嘛，上个周我就已经退宿了，而且都告诉露娜你了，」湛叶垂下脑袋，叹了口气，「而且你都已经答应我，放学后一起到我家去的。」
「我有这么答应过吗……」露娜一只手指点着下巴，双眼望着天空，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随后露娜又半闭着眼睛，自嘲般地苦笑着说：「我……好像不记得了呢……」
露娜第一次看见湛叶头部两侧由蓝色火焰幻化而成的狐耳会垂下来。不，不止如此，就连尾巴也垂了下来。
「我就知道……」湛叶垂头丧气地说，「我就知道，露娜，你这阵子练琴太勤奋了，就连我告诉你的事情都忘记了……暂且不提这个，就算是为你自己着想，也该多注意休息吧……」
「嘛……这个嘛……」露娜解开自己的双马尾，将头发披散下来，「因为我是有计划的啦，也不是没日没夜地练，只是比起平时要更勤奋一些而已……」
不只是练琴。四年以来，从八岁到十二岁，无论是跳舞还是唱歌，无论是吹奏乐器还是弹拨乐器，露娜一天也未曾懈怠练习。甚至，也开始尝试着自己作词作曲。
这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埋藏在自己心里的一个重要目的。
不过，露娜没有告诉湛叶，自己这段日子，为什么要比平时更加勤奋地练琴。她想，如果让湛叶知道了的话，或许又要被她担心了吧。露娜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想让朋友为自己太过担心，一切都最好等到了时候再说。
到了那个时候，不仅仅是湛叶，梦婷妈妈也会知道的。
「露娜又在发呆了，」湛叶拍拍露娜的肩膀，「怎么啦？」
「啊，没事没事，不说这个了，」露娜将发绳放入连衣裙的衣袋中，「让我想想哦……湛叶邀请我去家里，是为了给我看自己最新的作品？」
「我现在可以自己卖画赚钱了哦，」湛叶不无自豪地说道，「不过这幅作品，我绝对不会卖出去，只会留给自己，挂在自己家里！」
「那对于这幅画究竟画了什么……」露娜歪了歪头，「我还真是期待看到呢。」
「那就赶紧来吧，如果磨磨蹭蹭的话可就没时间咯！」
「诶诶，等等，等等，湛叶，你跑得太快，琴会被颠坏的！」
……
十四岁的萝茵，终于得到了为自己定制的第一把货真价实的钢剑。
从九岁到十四岁，每逢战神节的少年比武会，萝茵必定要去参加。虽然易蒙和梅兹塔——她的爸爸和妈妈有时会对她过分的斗争心表示担忧，但看到女儿那无比坚定的态度，也就选择了放手。
而且，从十岁到现在，四年来，四次参赛，四次冠军。
萝茵已经是塔纳卡小有名气的少女剑士了。即使是同为蜥蜴人的参赛选手，也会因萝茵着实高超的剑技而甘拜下风。
今天妈妈也和往常一样在外工作。她带的学生不怎么有天赋，但却一心一意想要成为剑士。他一直在拜托梅兹塔帮助他训练，今天也是如此。
而一直在家打理家务的爸爸，由于本身比较爱安静的性格，在女儿要独处时，也就不会无故打扰她。
萝茵因此有了很多独处思考的时间。虽然思考的事情仔细想来比较无聊，不过，萝茵依旧不认为这是毫无意义。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这么努力呢……」她喃喃道，「我和那个让人操心的家伙……有过约定啊……」
萝茵用细麻布仔细地擦拭着光洁的剑身。就像初遇杰达娜的那年，参加战神节竞技大赛的前昔，自己在家擦拭着钝剑那样。
一切都恍惚回到了从前。如今的自己，也到了和刚刚遇到自己的杰达娜一样的年纪……不知道现在自己的剑技，能不能和当年的杰达娜完全持平呢？
说到底，离开杰达娜也有四年了啊。尽管认识还不到一年，但是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感觉起来却远远不止如此。
四年前，杰达娜写给自己的告别信，犹在眼前。笨拙的字迹就和她自己的性格一样，爱逞强，内在却又那么软弱。
看起来坚强，却明明不是真坚强。那个女孩，独自一人离开了这个对人类和魔物来说都万分安全的繁华城镇，前往广袤而充满变数的世界。萝茵常常去杰达娜曾经住过的空荡荡的旧居，在那里为她打扫。
她空落落地期盼着，如果杰达娜有一天能回来，照样可以舒适地住在哪里。其实，她也明白，不过是幻想。这里对杰达娜来说，或许早已成为了会议中的一个碎片吧，她在找到自己生命真正的意义之前，是绝对不会停下脚步的。
「杰达娜，我们可是约好了啊。我会永远将冠军之位保持下去的……」
萝茵望着坚硬的、用精钢反复锻打而成的长剑，她甚至想到了杰达娜的格拉索斯。格拉索斯……光洁的剑面如同镜子一般映照着主人的面庞和周围的景色，杰达娜说自己母亲的灵魂就寄宿在这上面……
杰达娜母亲的灵魂，寄宿在这把即将陪同她一起旅行、一起战斗、一起成长的宝剑上。
阳光经由萝茵手上的剑身的反射，将萝茵的脸庞也染成了金白的颜色。这把钢剑拿在手上沉甸甸，萝茵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杰达娜摆出进攻架势、将剑劈斩下来的样子，又猛然消失不见。
这柄剑好像也蕴藏着灵魂一般。萝茵的第一把剑，自从与杰达娜约定始终保持冠军之位以来，第一把真正的剑。
不仅仅是竞技大赛的冠军，不是的。她与杰达娜的约定是，作为战士，用剑战斗的战士，也要成为冠军。
「萝茵，不管什么时候，心都要像剑一样坚硬锐利哦。」
杰达娜的告别信中，只为她添上了这么一句话。
萝茵点点头。
在训练场中，萝茵比从前的每一次，都更加努力地训练着。
她明白自己的心情。她明白，自己心中向往着一个地方。自己的心，早已不在这个封闭着的城市，她想追随杰达娜的脚步，在更加广阔的天地中，跟着杰达娜的背影，追寻自己的生命的意义。
萝茵的钢剑，一击斩断了木质的假人。
……
「医生……好痛……帮帮我……」因运动内伤而通体发热的少年躺在床上呻吟道，「要不行了……」
「艾妮芙，帮忙拿一下止痛药。」维克托莉将冰袋敷在少年的额头上，「就是那个。对，帮我拿过来。」
「来，孩子，这个有暂时的体内麻醉效果，先把它喝掉，好吗？」维克托莉将药液混在温水中，递到少年嘴边，「来，慢慢地。」
「呜，呜……」少年艰难地抬起头来，吞咽着苦涩的药水，「嗯唔……谢了……」
「治疗内伤的药材正好用光了。要开别的药的话，太长的疗程和过于昂贵的成本恐怕会让人承受不起……」维克托莉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如果解放魔力的话，大概可以治好。但是这个过程就算是服用了止痛药，恐怕也会很痛苦的……」
「妈妈，不要紧吗？」艾妮芙担忧地问道，「他看上去好虚弱的样子……」
「不知道呢……」维克托莉摇了摇头。
没有等艾妮芙和少年说话，维克托莉就在少年的胸口施放了一点治愈魔法。并不是很擅长魔法的维克托莉，就算在了解各部位构造的情况下，也很难把控住接受治疗者的痛苦，因此她要承担的风险还是很大的。
「感觉怎么样？如果能承受的话，我会一点点加大强度……」
「没……没问题……拜托了……」
「感到不适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维克托莉渐渐加强了魔法的强度。她感受到从自己身体流出的魔力，渗入少年的胸口，探入他的五脏六腑，直到内部血管和脏器破损之处。
「开始了……」
「呜……就只有这点程度而已……没…没问题……呼啊啊！！」
「很痛吗？」维克托莉急忙收回魔力，少年身体上的微光逐渐消散，「对不起……我能做到的只有这样的程度。」
「没关系！没关系……」少年吃力地咳嗽了几下，将发黑的血液咳在手帕上，「我感觉好些了……这些黑血是？」
「是感染你身体的病菌被排出了。」维克托莉解释道，「治疗起效了。如果能坚持到最后的话，可以好得很快，之后只需要按期服用一些简单的药物就可以了。」
「拜托了……拜托了……」少年无力地躺回床上。
……
少年向维克托莉道了谢，支撑着稍微恢复了一些的身体，坐在床上，目送着她们消失在门外。
艾妮芙和维克托莉从空中俯视着塔纳卡。空中的气流吹拂羽毛和头发的感觉使人心旷神怡，虽然作为哈尔皮埃已经习惯这种感觉，但是今天的感觉还是和往常有些不同。
「妈妈……」
「嗯嗯，艾妮芙，怎么了吗？」
「四年了呢。」
「……是呢。那时候我们照顾她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呢。」
「她有没有真正找到自己的生活呢？」
「这要看她自己的愿望究竟有多么强烈了呢。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愿望，就算再卑微的人，也有自己的尊严。世上没有无欲无求的人，极个别的例子也只不过是将自己真正的愿望潜藏在心里罢了。」
「妈妈，你的意思是？」
「艾妮芙，你真的想像我一样，当医生吗？如果有人阻挠你，如果有别的因素来妨碍你，你也会坚持吗？」
「当然了！救治患者是我的责任，作为医生的女儿，这更是理所当然的了！」
「那么你也肯定能理解那时的杰达娜了。」
「妈妈这是想说……？」
「嗯。」维克托莉稍微放慢了飞行速度，「我知道杰达娜的性格。她只是有些迷茫罢了，不过她是个聪明孩子。如果稍微帮她一把，她肯定会找得到自己的目标，并且坚定地朝那个方向去努力吧。」
「这样啊……」艾妮芙的表情轻松了些，「虽说一直在为她担心，但是果然还是祝福更好一些吧。」
「艾妮芙也长大了不少呢。」维克托莉好像嘻嘻地笑，但是风声将她的笑声隐藏了起来，「来吧，到家了。」
「没想到湛叶也会画这种画呀……」
露娜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画面上，是男女交媾寻欢的场景。但是，露娜并不感觉这幅画面有多么**。她更能从中感受到的是爱的温暖。并非朋友之间的友爱也不是家人之间的羁绊，而是单纯的男女之情。
不得不叹服湛叶的画技。将近五年的学习，湛叶将细节处理和光影调和的能力提升了太多太多。画面上的阴影并非朝向一个方向，而是呈现放射状向四面八方分散。这充分说明画面中的光源正处在距离人物非常近的位置。
而正是拜此所赐，男人和女人的身形被画得无比清晰。男性的肌肉线条，被描绘得非常得非常得当。既不显得粗暴，也不显得过分软弱，而是恰到好处的健美，那种无可挑剔的完美身材，将男性的力量与温柔整合于一体，更能令人感受到温暖和坚毅。
「是不是很满意呢？我是第一次尝试这种作品啦，虽然没做过这种事就是了……」湛叶看上去也略微有些害羞，但语气里更多的是对画面上男女之事的憧憬和期待。
而女人丰满的胴体，则是更加正面地袒露在画面中。光源照射在她光洁的皮肤上，略微的反光——露娜觉得这可能是汗迹——让画面更加有立体感。
两人乌黑的头发遮挡了他们的脸庞，从后面的角度看来，两人正在激情地接吻。魅惑般深红的床单和被褥被弄乱成了一团，在他们的身旁，构成了一幅看似无序却毫不混乱的构图，对勾起灼热的情绪有非常突出的作用……
「湛叶，」露娜问道，「这幅画应该是有模特的吧？」
「当然有啦，」湛叶理所当然似地回应道，「不然我肯定没法画到这么好的。」
「那么……模特该不会是……」露娜感觉自己的声音紧张起来，「该不会是……」
「打住哦，露娜，」湛叶神秘地微笑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才不告诉你呢。」
……
湛叶的画让露娜有些心神不宁。回家时，也依旧没能平静下来。露娜走在石砖铺成的路上，思考着梦婷妈妈为什么没有详细地将那样的事情教给她。
是魔物的话，追求这样的生活方式，大概是最好的吧。
露娜笑着摇摇头，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这是下意识的动作，而露娜甚至没意识到房门是锁着的。
「梦婷妈妈，我回来……」
空荡荡的房间。
桌上只剩一张纸条。 家门开着，黄昏的风吹进房间，带进一捧尘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