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现在肯定在为自己的离开伤心难过吧。
丝毫不需要思考,梦婷就能够这样认定。赎罪的过程,定然是痛苦的。无论是带给别人痛苦,还是带给自己痛苦,这些都是不可避免。
即使如此,梦婷还是觉得心中有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疼痛。毕竟,将悲痛带给自己最亲爱的女儿,并非她的本意。
「请给我一杯麦芽酒。如果有冰块的话最好了,」梦婷说着,声音不高,但能够保证侍者听得见,「炎热的天气可能需要一些凉的东西让人清醒。不然会睡着的。」
没有任何拖延,吧台立刻提供了一杯麦芽酒,加了冰块。大概能让心里的伤痛稍微缓一下吧……这样想着,梦婷拿起了酒杯。酒精的刺激和冰块接触舌头时给予的清爽感让梦婷感到稍稍惬意了一些。
这种令人思念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梦婷觉得自己肯定明白。
如果可以回到六年以前的话,露娜肯定还在身边。六岁时的露娜,那么活泼,好动,喜欢新奇的事物。总是会缠着自己,问这问那。
然后,再加上一句,「梦婷妈妈,酒有什么好喝的?」
梦婷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的回答。
「酒这个东西啊,喝的不是味道。」
露娜如今可能懂了吧。虽然很想念从前的时光,但是,孩子终究要长大,大人终究要变老。魔物化将露娜和梦婷两人的外表永远定格在了少女的阶段,不过,即使如此,内心也不可能永远停滞。
真正停滞的,可能也就是心中深埋的那份,只属于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情怀吧。爱想浪漫的事情,不喜欢面对现实,也正是在泥潭中十分高洁的花朵才会面对的情怀。
不过,正因为高洁,才容易被毁坏。
梦婷轻啜一口麦芽酒。粮**心酿成的良药。梦婷不禁回忆起自己尝试酿酒的那个时候。
用心去酿的话,时间越长,香醇的味道越浓厚。很简单的道理,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生命历程的积累会让人升华,亦或混进了不干净的空气,让人堕落。
而堕落与否,标准不在外表和行为,而仅仅是在心中有没有爱这一点上。仅仅如此而已。现在露娜不在身边了,如果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能会好受些。
梦婷回忆着自己曾经度过的最美妙的那个夜晚,自己的初夜献给自己所爱之人的那个夜晚。即使爱情已经湮灭,甜蜜的回忆也仍旧滞留在意识当中不肯离去。
果真令人伤心。夜魔化的莫斯,他的脸庞,由原先以人类眼光看来的不堪入目,变成了令所有男人都钦羡的英俊美貌。他的性格还是那样玩世不恭,视一切为粪土,只是凭着自己对谎言的厌恶去做事。
梦婷却也就刚好喜欢他的这一点。
他和她相好了几年。这几年,梦婷积攒下来的回忆,正是支撑着她去进行赎罪之旅的最为原初的动力。这份动力如今依旧没有枯竭,倒不如说,如果连它都枯竭了,那么梦婷自己将会丧失所有的尊严。
不止一次想过要跳出这个怪圈,只是无论何时想起这个男人,都会令她义无反顾地重新踏上旅程。
因为是她毁了他。也是他毁了她。相互的毁灭,究其原因,还是过度的爱和信任。她信任他,他信任同行者。结果自己的无数朋友,殒命于大火之中。帝国教团的细作让达莉菈大人疲于应付,那场战斗令梦婷的眼泪几乎在一夜之间流干,直到几年后,她都没有再哭过一次。
达莉菈大人,至此孤身一人。那些魔女们,那些深爱着魔女的少年们,他们没有任何罪过,只是毫无意义地成了牺牲品。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梦婷不愿意再回忆那段令她无比悲伤的过往,接下来,只是口中哼唱着悲伤的小调,放空意识,令自己神游四海而已。
不这样的话,周围的环境会令人很困扰。埃拉丹涅的酒馆,无论哪一次造访,环境永远都是这样乱糟糟的。
喝醉了的男人们,在昏暗的吊灯、油灯和蜡烛火光映照之下大打出手,从来没有人去管这种闲事,因为没有人知道会不会因此惹祸上身。治安极差的地方都是这样的情况,拳头就像流星雨一样,不断地落在对方的皮肉上,击打的声音和闷哼的声音不断响起。
酒杯和水壶被碰倒的声音刺激了旁边的人,他们似乎也喝了不少酒。顿时骂声四起,梦婷叹了口气。虽然塔纳卡的柏森酒馆环境也并不能称得上多么井然有序,但是至少在那里不会又人公然对别人拳脚相向。
而且,埃拉丹涅的酒馆里不会有人喜欢听吟游诗人的演奏,他们更喜欢性感的姑娘在舞台上身着暴露的衣装跳起热舞——事实上也正有人在这样做,她们在这里就是做这种工作的。有些是人类,有些是魅魔或者是魔女。但无论是谁,都把自己身为女性的吸引力发挥到了极致。
有些男人们在欢呼,而聚集在富翁旁边的姑娘们也跟着他们的节奏在咯咯笑着。而有些单身的魔物女性,也开始趁着这样的混乱,勾引起自己中意的男人来。
酒精的危害,实际上很大。只要不过量的话尚且说得过去,但是一旦摄入过多,没人会知道接下来发生的是什么。
很快,梦婷又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看起来又是一次斗殴要开始了,但是,这一次似乎只是因为搞错了酒杯导致的。
……
「抱歉了,先生,我不是故意的。」瘦小的少年平静地致歉。
「你这个混蛋,」褐发的壮汉揪住瘦小少年的衣领,「你知道你病得多重吗?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让我作呕,连我的酒杯都在对我说它嫌弃你。」
「酒杯不会说话,」瘦小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回应道,「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你口中喷出的臭气让我觉得你是个麻风病患者。」
「是不是麻风病患者,只要试试虚不虚弱就知道了!」壮汉的眼神透露出一抹难掩的凶狠,「来吧小子,别以为你说大话就不用付代价!」
「打他!打他!打他!」
周围没有一个制止的人。能听到的只有煽动情绪的声音和喝彩的声音,看起来瘦小的少年要交厄运了。
不,既然瘦小少年敢于顶嘴的话,说不定也不是简单人物。
梦婷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这眼神,貌似勾起了梦婷在过往的年月中曾经熟悉的一个人。似曾相识之感,体验起来偏偏有些不真实。
梦婷将杯中余酒饮尽,向吧台上摆了三枚铜币。
一拳。两拳。壮汉占了优势,力量的差距,在旁人眼里看来,足以让对方毫无反抗之力。少年的嘴角很快流出了鲜红的血液,看起来是在脸上挨了一拳之后,咬破了腮。
「只有这种程度的话,」少年并不惊慌,不紧不慢地擦干了嘴角的血,「你有这样的自信实在是太浪费了。」
黑影一闪。
下一秒钟,壮汉单膝跪地。在所有人看来,少年没有做出什么过于激烈的动作,他只是原地消失,然后从壮汉的背后出现。相同的瞬间,他已经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记住,先生,」看起来仅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伏在壮汉的耳边轻声道,「如果你要制服对手,一定要在第一击就让他倒下。」
「来,先生,这是你的酒杯,」少年拿过壮汉的酒杯,十分有礼貌地递还,「请吧。」
这种时候的礼貌,对壮汉而言无非是一种羞辱。梦婷用余光瞥见,他恼羞成怒,眼神灼热,面颊通红,仿佛要迫不及待地去撕裂某个人的五脏六腑一样。
他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才恢复平静,周围的酒友们各说各话,似乎在劝他不要太放在心上。
梦婷转过头来,装作没有看见。
但是,外表如此年轻的美丽少女,怎样能逃过那种男人的眼睛呢。或许是想要让自己的内心得到一点平衡,或者是想稍微挽回一点尊严——梦婷不想知道是哪一种动机,她知道的只是,壮汉拖着身子挪到了她的身旁。
「您似乎没有酒伴,美丽的姑娘,」那男人刻意模仿着贵族般的语调,但是现在听来只会令人感到滑稽,「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卑微的福斯特·巴特勒能否有幸与您共饮一杯?」
「你的好意我领了,」梦婷礼貌性地微笑着回答,「但很无奈,敬谢不敏。」
这样的人毫无与之打交道的价值,即使是魔物也会有讨厌的人。尤其是已经有过心中所爱之人的魔物,更是如此。对于这种请求,梦婷无法轻易接受。而且不仅仅是不愿意那么简单。
那男人好像思考了很久,才明白「敬谢不敏」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与我一起咯?」福斯特·巴特勒的脸颊再次涨得通红,他似乎感到自己又受到了羞辱,「你应该知道,能让我放下尊严如此请求,你是多么幸运……现在我再问一次,我想和你一起喝一杯酒,然后接吻。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果然。梦婷叹了口气。果然是个难缠的家伙。
梦婷不打算理睬他,于是一言不发。一杯新的麦芽酒送了过来,梦婷静静地拿起酒杯,故意没有看福斯特一眼。
于是,一股强劲的力道拍击过来,将酒杯打落在地。麦芽酒和冰块,洒了一地,飘出一股空气遇冷凝成的白汽。
「你需要的东西我可以花钱帮你买,只要你答应我,」再次恼羞成怒的福斯特掰住梦婷的脸颊,将她强行转向自己的一边,「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个男人,和女人搭讪的技巧完全不过关。梦婷再次叹气,这就是一点尊严也没有的人,对待别人所摆出的态度吗。果真如此,这样的人活该被别人看不起。
即使自己踏上了赎罪之旅,这样一个环节,恐怕也是不包括在内的。
「尊敬的先生,」梦婷柔声说道,「你的好意我领了,我说过。不过,你和姑娘们搭讪的技巧,我觉得可能还需要再……稍微练习一下哦。」
福斯特的脸涨得更红了。
「居然敢这样对我福斯特·巴特勒说话?」他看起来完全忘记了在女性的面前应该抱有什么样的态度,「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冥顽不灵的话,我就把你……」
……
福斯特打住了话头。梦婷感到捏住自己脸颊的那只大手松开了。看起来果然有人对此感到不满,而且,不是一般的不满。
因为梦婷清清楚楚地看到,福斯特的脖颈旁,一把纯黑而光滑的、锋利无比的剑刃伸了过来,紧紧地抵住。梦婷甚至能闻到血的味道。
「啊……玛…玛…玛…玛门小姐……真是…真是的…没想到能…能在这里见到你啊…」
福斯特顿时变得语无伦次,面无血色,就连呼吸也几乎停滞了。他举起双手,露出一副谄媚又恐惧的笑容,毫无形象可言。
玛门?有趣的名字。
梦婷重新摆上三枚铜币:「一杯麦芽酒,多加些冰块,十分感谢。」
玛门。那不是某个早已消亡的国家的神话中,象征财富的魔神吗?
梦婷微微偏转视线,向福斯特·巴特勒的身旁望去。
空气顿时凝固。
耀眼如同日头的、披散到后背的金发,与新鲜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同色的眼眸,毫无表情的、如同雕塑一般的美丽脸庞,以及黑色的斗篷、紧身黑皮外套。
毫无疑问。
六年前,曾在柏森酒馆高歌爱情之曲的吸血鬼。绝对不会记错,梦婷从那天起,就对那张脸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但如今,她却杀气腾腾,文艺而温婉的气息被凛然的气质完全盖过。
这个被称作玛门的吸血鬼,只蠕动了一下嘴唇,对战战兢兢的福斯特吐出一个字。
「滚。」
剑锋抽离。
福斯特面色苍白地流着冷汗,跌跌撞撞地滚下吧台。他手脚并用地爬回前厅,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梦婷脑中突然浮现出夹着尾巴逃跑的狗的形象。再适合不过了。
「这儿的野狗又出来咬人了,实在不好意思,」吸血鬼的表情放松下来,面带歉意地指指梦婷旁边的座位,「介意吗?」
梦婷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给我一瓶最好的黑提子陈酿。最好是之前曾经廉价卖给该死的教团的那种,我给两倍的价钱。」吸血鬼在吧台上摆出一枚金币,并将被福斯特搬得靠梦婷太近的凳子又搬得远了些,以保持礼貌的安全距离,「这儿的治安实在是太差了。手无寸铁的旅人经常会受到刚才的那种骚扰。这位小姐有受到什么伤害吗?」
「不,完全没有,」梦婷礼貌地答道,「之前曾经来过,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了。啊,抱歉,请问,你的名字是?」
「说起来,还没有自我介绍。」吸血鬼轻轻地鞠了一躬,轻声说道,「我的全名是塞穆叶玟·迈提尤丝·玛门,身份是冒险家,经常在埃拉丹涅出没和接受委托。当然,目前为止能告诉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当然不可能对陌生人全盘托出了。自报家门也要有个限度才行。
「不过,我还有话想问……为什么要出手帮我呢?」梦婷问道,「我们之间,应该并不熟悉吧。」
「你可能不熟悉我,」玛门再一次屈身,轻声道,「毕竟只在塔纳卡的柏森酒馆见过我一面……但是,梦婷·爱洛,我对你的事情,了如指掌。」
梦婷惊讶之余,似乎还瞥见玛门的赤红双瞳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