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她怀抱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立在大厅中。
面前的场景,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自己也终于为人母了。这种喜悦,旁人不能知晓——自己的女儿,就在襁褓当中,在自己的怀抱当中。明亮的教堂,清爽的阳光,这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早晨。
她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和从前的自己一样。黄金般的头发,汪洋般的双瞳。好像广阔的大海和天空,在微笑地看着自己。心中有一股混杂着悲伤的喜悦涌上来,直冲头顶,使露娜神情恍惚。
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尽管曾经失去过,但现在又获得了……令人无比欣慰。
随即,怀中的孩子被抢走。
方才慈眉善目的圣职人员们,现在神情冷漠,毫不关心他人感受一般,将襁褓中的女儿夺在自己怀中,并自顾自地讨论着什么。一名白发苍苍的司祭,将孩子接过,抱在臂弯中,动作是那样温柔,却让露娜浑身一阵冷颤。
因为那目光。司祭的那副可怖的眼神,绝不是有着爱人之心之人的眼神。那眼神只属于虎视眈眈地盯视着敌人的疯狂斗士的眼神,也是只属于来自极地冰原的恶兽的眼神。
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一只任人宰割的野兔。
喜悦被恐惧撕碎,旋即被悲伤代替。愤怒由悲伤所生,露娜却毫无反抗之力。任谁也无法了解,护子心切的母亲,如果看到自己的孩子身处险境,会有怎么样的情绪。
单单是愤怒或者悲伤,完全无法描绘那种急切。
露娜不禁双膝跪地。她的腿直发软,瞪大双眼凝视着地面。教堂的环境依旧十分清净,令人感受到那种清心寡欲的修道氛围。如果放在虔诚的信徒身上,或许会认为自己来对了地方;但是放在此时的露娜身上,只令她感到这里是囚禁情感的牢笼。
令她无处可逃。
她抬头望着司祭的双眼,他的神情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她说不出话,但她能够用眼睛传达自己的恳求与悲伤。司祭却毫无表情,他看她的眼神,好像是游手好闲之人观看无用石头的眼神。
麻木、冰冷、漠不关心。除此以外没有别的。
露娜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跪在地上哭喊着什么。
她听不清自己所哭喊的内容。但是,她坚信自己是在恳求司祭将自己的孩子还给自己。魔力从身体中涌出,令人恐惧。
「你被魔物接触,此生注定无法再生出健康的孩子,包括这一个。」
「把她交给我们。我们会为她施行圣礼,至少让她安宁地被主神接去。
「沾染了魔物的污秽,她不能苟活于世。我们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发生。夫人,请您谅解。」
虚假。虚假的礼貌,虚假的语言。一言难尽的悲恸开始在心中打转,就像黑暗深海中的大漩涡,没有人能预测到什么时候,它会将整个世界吞进其中。
这就是教团吗?为喜结连理的夫妇与新临世间的新生儿祝福的教团,今天却是这样的形象,在她眼前崩坏了。
整个世界塌了下来。天空变得昏暗,露娜惊慌张望,阳光如同破旧的墙上掉落的漆,落在融化的地面上,发出噼啪的声音,变成一个个黑色的细珠。好像变了质的血液。
「我们……她……举……圣礼……安宁……接去……」
司祭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好像恶心的黏液在冒泡一样,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煮沸的毒药,在空气中像幽灵一般漂浮。
白袍生出了蛀虫,噬咬、吞咽,他们身上的皮肉一点一点掉落,化为灰烬。婴儿开始大哭,而怀抱着她的那些圣职人员,已经变为白花花的骨骸,而且正在一点一点变成灰色、再化为黑色。
就像焦土的颜色,战场硝烟的颜色……
装饰豪华的教堂,此刻变成了可怖的骨灰,从天穹开始向下跌落、塌陷。一阵飓风的声音响起,天边雷声隆隆作响,鲜血化成的暴雨倾盆降下,浇湿了露娜的皮肤和破旧的裙服。
「攥紧你的拳头。抓住你的挚爱。你所爱的,你所恨的。你所寻找的,你所抛弃的。」
有人在她身边耳语着听不懂的话。露娜不明所以,但她此时只想做一件事。
张开自己的怀抱,保护自己的骨肉。
大地出现了泥土的漩涡,尘沙和磐石已经被厚厚的、粘稠的鲜血覆盖,变得鲜红腥臭,而骨灰的教堂已经完全崩塌,将露娜的身体染得惨白。鲜血暴雨降下,立刻将骨灰冲散,露娜的身体又被血腥的气味包裹。
破旧的襁褓也被弄脏。那女婴失去了支撑,大声哭泣着,向漩涡的中央掉落。
露娜伸出手,试图挽回自己正在落入深渊的女儿。
却失败了。她们两人,都被大地上的漩涡吞噬,消失在一片猩红的天空之下,被尘土掩埋。
……
露娜睁开眼睛。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流得满面都是。被单被冷汗浸湿,床头柜上燃烧的蜡烛,火光摇摇欲坠。蜡油从烛心旁边滴下,顺着蜡烛流下,渗进底部,凝固。于是蜡烛继续燃烧,发出细微的吱吱声,白色的烛心在暗橙的火焰中变成黑色,正像那堆可怕的骸骨,从白色,化为灰色;再从灰色,化为黑色。
露娜不敢再回忆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原本的喜悦之事,自己不愿醒来;但是,很快,就转变为如果醒不来就会万劫不复的梦中地狱。
起先的时候,她实在不愿意相信那是梦境。因为那种快乐,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能想象的。
但是,当她想不起自己的结婚生子是什么时候时,就已经感觉到哪里不对。
果不其然。
但是,潜意识中的某个声音在告诉她,这并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的话,难道,这是她注定要经历的事情吗?露娜不知道应该如何思考。现在天还没有亮,而刚刚醒来的露娜,则感觉大脑一片混沌,意识模糊,不知道哪种想法才是正确的、合理的。
谢薇尔客栈的条件,说实话,很不错。只是现在的露娜也无心享受。只是有个过夜的地方而已,至少能安稳地休息一晚上。
但是现在连安稳地休息也不用想了。噩梦折磨得她心神不宁,今晚看样子是再也睡不着了。露娜从床上跳下来,只穿着内衣坐在书桌前。客房里有一些供旅客消遣的书籍,入睡前她曾经翻看过一些,但大多数都没什么意思,或者说不是她所感兴趣的类型。
书桌的正对面,就是敞开着的窗户。从这里望出去,可以望见月光下谢薇尔村的夜景。这里的夜空十分清澈,众星和明月一起维持着夜间的照明,让露娜的视野不至于变得一片黑暗。
谢薇尔村富裕而且静谧。交错的小道从高处看去,排布得十分规律。而在麦田的交接之处,则流淌着几条清澈的小溪,其上又搭建着简易的木质拱桥。磨坊上安装的风车,在夜色当中缓慢地旋转,谷仓静静地坐落在村民住房的后面,在那里,大家贮藏着收获后用来过冬的存粮。
的确是个十分和平的村落。只是,露娜依旧觉得,这里有什么东西,让气氛略显诡异。好像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股排外的、孤立的屏障之下,使得外热感觉难以接近。
夜风吹起了露娜的刘海。她按住头发,重新躺回床上,安静地闭上眼睛,试图再次入睡。她知道这是徒劳,在经过了噩梦的反复扰乱之后,她已经难以重新进入梦乡了。
虽然躺在这样柔软的绒床上很舒服就是了。
混沌的黑暗中,露娜思索着方才梦境之中发生的事情。好像在哪里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哭泣的母亲,冷漠的教徒,孤独的婴儿。然而,好像又少了什么,那个温柔的男人,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明明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生命和他难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实在是难以解明的秘密。果然,还是暂且将它当成一个简单的梦境,因为过度的劳累而做的噩梦而已吧。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闭着眼睛、全神贯注的露娜却听到了楼下传来令人烦躁的嘈杂声。其中好像夹杂着旅店老板的声音,他听起来十分焦急又无可奈何,而人声当中所占最多的则是愤怒和义正辞严的声音。
这个房间的隔音效果,看来不太好……
露娜翻来覆去,再一次确认自己已经无法入睡。还是下楼去看看怎么回事吧,如果和自己有关的话……
不不不。绝对不要和自己有关。难道自己是魔物的事情被人发现了吗?
露娜一边这样担忧着,一边穿好衣服。
……
「抱歉,实在是很抱歉,但是这里入夜之后不能随便闯入的……」
「但是这里有魔物魔力的气息!马尔捷大师的判断难道还会出错吗?!」
「但是直到昨天为止,入住的旅客……真的没有像是魔物的!我可以用我的名誉保证,如果有魔物入住这里的话……」
「安静点,魔力的气息好像朝这里接近了。」
露娜惊恐地躲在走廊的转角处。自己好像真的被发现了。这个村庄,果然对魔物非常、非常不欢迎。自己或许会被赶走吧……露娜想着,努力抑制住发抖的双腿。
「那个,各位,请留步……」
「我们在探查情况。请耐心一些。」
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男人,似乎正在四处嗅闻着什么。露娜竭力将自己体内翻滚的魔力制住,不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在全村问遍,也没能问到梦婷妈妈的去处。自己只剩下埃拉丹涅城可以去,但是现在就连休息的地方也没有。
回房间去吗?不成。迟早会被人找到的。
因为,如果闭门不出的话,难免会招人怀疑……
不过,倘若勉强待到明天早晨,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果然还是抑制住魔力的气息,先屏气凝神,快点回去才是。
下定决心的露娜,才刚刚迈出一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正是那个人称「马尔捷大师」的黑袍人。似乎是常驻在村庄的平民魔法师,可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魔力……不,元精的气息,却不同寻常。
人类男性靠自身产生的元精施放魔法,这一点所有的魔物都十分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小角色。
「……」露娜竭尽全力保持平静,抬头与马尔捷大师对视。
她原本预料的是,自己会看到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但是,与之不同,面前被称作马尔捷大师的男人,正用十分温和且彬彬有礼的眼神望着她。
「小姑娘,为什么还没睡?」马尔捷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果然,是我们的争论吵醒你了吗?对不起,我们没有预料到这种程度的争论会吵到旅客。我们这就走,如果打扰到你休息的话,十分抱歉。」
他往露娜的手中塞了三枚金币。
「这……」
「没事,收下吧。就当做是打扰你休息的补偿,」马尔捷大师仓促地笑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继续补充道,「对了,还有,最近这座村庄发现有魔物出没的踪迹。我们不希望陌生的旅客参与到这样的事件当中,所以如果方便的话,明天最好一早就启程,否则可能会被卷进来。」
马尔捷大师的笑容十分诡异,露娜清晰地察觉到,他的意思并非表面所说的那样。
「只是建议而已,小姑娘。」
留下了这样一句话,马尔捷大师对随行的人们打了个手势,所有人便都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客栈。只有马尔捷大师在临走前回过头,向露娜抛来关切和无法妥协的眼神。
很明确的意思。
马尔捷大师的眼睛在说:「我们都知道你是魔物了。如果你不赶快离开的话,我们没法保证你的安全。」
……
太阳初升。
露娜背着行囊和琴,一边向她印象中埃拉丹涅的方向行进,一边在手中把玩着马尔捷大师给她的三个金币。
不知为何,好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他们那样对待自己,究竟是出于一己之私,还是对身为魔物的她的关心呢?可能那帮人也是身不由己吧,露娜这样相信着。她不愿相信大家对自己怀有恶意。
毕竟,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她只是一个为了寻找母亲而上路旅行的女儿。孤身一人,没有人来帮她。也没有人对她伸出援手。就是这样一个孤独的女儿,寻找母亲的女儿,绝对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她不希望自己梦中的场景真的出现。
她渴望帮助和关心,而不是一直就这样一个人走下去。
迟早会撑不住的,她渴望有人能发现她的努力,然后给她动力。
因为她不希望有人对自己怀有来由不明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