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玲闭上眼睛,静静地漂浮在这间她曾经和露娜一起睡过的卧室中。
她的身边刮起了轻风,呼啸作响,而她任由自己的头发和四肢在空气中沉浮飘荡。木制的地板上,灰尘随着她周身缠绕的风而卷起了螺旋,当她举手与摇晃身体时,原本脏乱的房间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椰玲并不是为了打扫露娜空落落的房间而来的。虽然这也能算得上是她回到这里来的一部分目的,但实际上她来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是想要找回关于这个曾经和自己做了六年朋友的女孩的记忆。
别看椰玲没心没肺,对于自己重要的人,她也是会去在乎的。她作为血统无比纯正的风精灵希尔芙,自然比所有人都要更加向往如同自然界真正的风那般的自由,然而,如果真的于世了无牵挂、完全自由的话,那还不如一死了之。
尽管愚钝如她,也依旧是能够明白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的。
既然作为拥有智慧的生物,感情就是必须要具备的一条要素。
椰玲记得,露娜曾经和自己同盖一条被单,自己还经常用凉飕飕的风吹过她的身体。和衣衫不整的露娜开心打闹的场景还像是在眼前一样,让椰玲时不时想起。
其实,椰玲还想再做饭给露娜吃。能够照顾露娜的起居,而不给她添麻烦,这也是天生爱捣蛋的椰玲能为她做到的最大程度的事了。
只是,自己仅仅只有一天,不一次照顾露娜的机会。那顿早餐以后,椰玲就再也没有见过露娜了。即使她能够飞遍整个世界去寻找,这偌大的世界中的一个女孩子,要找到她也是万分艰难。
房间中的灰尘已经被清扫殆尽,椰玲身心俱疲地躺倒在露娜的床上。
六年来她的身高一直都没有变过,躺在这张床上依旧有着从前的感觉。这几天来,露娜和梦婷空着的住处一直都是椰玲在打理。她想在这里找回从前的记忆,因此才对露曦提出不再在她的家里过夜了。
一样柔软的褥垫,一样柔软的被单,一样松软的枕头。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曾经能陪着她一起睡的那个人不在了。而那个曾经同意收留她的那个人,也不在了。
现在床上空荡荡的,而椰玲能做的也就只有再次适应这种感觉,然后慢慢入睡。
她想找回露娜,但是却又不想离开这座让她安稳度过六年时光的城邦。这种心情真的很矛盾……但明明自己只是个笨蛋而已,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情如此在乎呢。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哪怕是来自自己的回答也没有。因为,在自己独立思考出一个令人信服而且满意的答案之前,椰玲已经躺在露娜的床上,安稳地入了梦乡。
……
「椰玲,这么早就来了啊喵。」
「是呢哇咿~因为现在发生了一些变故,所以就算在家睡懒觉也一点意思也没有哦哇咿~」
面对露曦,椰玲也不再像很久以前那样无所适从了。她已经学会了制作竖琴和横笛的工艺,并且这两样都能够做到很好。
椰玲其实知道,对于自己熟悉的人的离开,露曦自己也很不好受。只是由于她的归宿基本上已经在这里,她才没有轻易提出离开这里去寻找她们的想法。
谁都知道,梦婷在露曦心里的地位有多么重。同为爱好音乐之人,能够将仅属于自己的生活过得如诗如画的人,二者相互之间的心灵交流也不在少数。
事实上梦婷曾经不止一次为露曦的词谱曲,每一次谱出的曲子,都堪称经典中的经典。只是梦婷不希望将自己的这些作品公布给其他人知道,只要在朋友的心中留下一点痕迹就已经足够了。
她是在害怕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足迹过于明显而无法放心地撒手离开吗?
椰玲摇了摇头,将琴弦紧紧地绑在琴架上。
旅行时,一路过来,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因为名声所困,而过不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平凡生活之人,大有人在。大概梦婷是想要隐居吧?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塔纳卡,而且仿佛故意一样,没有照顾到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的心情。
「椰玲,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还在在意吗喵?」
「露、露曦是怎么看出来的哇咿?!」
「你绑琴弦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抖得很厉害……如果没有心事的话,你平时是不会这样的吧喵?」
「才没有啊哇咿!只是今天在那间屋子里打扫卫生的时候,稍微有些累得过头了……」椰玲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上的动作也抖得越来越厉害,「才没有太过在意她们的离开……」
「果然是在意呢,声音小到我几乎听不见了喵,」露曦放下手上的活,站起身来朝椰玲坐的地方走来,「我知道你的心情。因为我也一样。不过现在可是工作时间,如果太分神的话会两面不落好的喵。还有一段时间开门营业,椰玲在那之前把琴弦绑好就可以了呐。」
「是是,知道了哇咿……」
自己的心情被她人看穿果然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虽然对方和自已也是一样难受。用动物的筋抽成的琴弦,在椰玲的手中拉直、按紧,然后在架上一一捆好,用灵活的指法缠绕后再固定住。
这是一项需要技巧的工作,不过掌握要领后也能够很轻松地在短时间内做好。只是今天,椰玲的心情还是没有恢复到和以前一样。
「以前的椰玲呢,」露曦在货架旁边来回踱着步,「脸上总是挂着笑,即使发生了什么意外也只是吵吵闹闹一阵就好了;但是直到今天为止,那天发生的事情居然对椰玲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简直不可思议呢喵。」
「以前也曾经这样过啦……虽然记不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好了,椰玲。」露曦摸摸椰玲的头,「虽然你的年龄可能比我还大……但是在我这里表现得稍微像小孩子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喵。」
「嘛……总之……总之谢谢了哇咿。」
仿佛闹脾气一般,椰玲低下头继续做着手上的活,故意不把视线投向露曦那边。她知道现在露曦的表情,一定是在笑她此刻的不坦率吧。
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平常都那样坦率、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自己,如今居然变得想要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这可真是不妙啊。难道是被那个叫梦婷的魔女给影响了吗?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店铺的门被推开,其余的工匠和店员们也陆续走了进来。他们匆匆打过招呼,顺便惊叹一下椰玲今天的早到,就毫不耽搁地走进了门店后的工坊,各自忙各自的工作了。
「椰玲今天不打算去工坊继续做些什么吗?」露曦将刚刚做好的木制鲁特琴挂上货架,「或者说,想和我一起在这里招呼顾客喵?还是打算干回‘老本行’,在门口当看板娘呢喵?」
「今天的话倒是无所谓的咯,」椰玲将接好琴弦的竖琴递给露曦,「反正离营业也只剩十五分钟了哇咿?干脆点,今天就在门店招呼顾客好了哇咿。」
「哇咿哇咿的口癖到现在也还没改,这一点还真是可爱呢喵。」
「都说了,在我心情好起来之后就不要摸我的头啦哇咿!」
……
等待许久后,第一位顾客终于上门了。
是个古怪的陌生人,脸上戴着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面具,让椰玲感到浑身一阵冷气贯穿了脊髓。
按照椰玲的认知,他以前从来没有涉足过这家乐器工坊,甚至有可能是第一次来到塔纳卡城也说不定。
「欢迎光临哇咿!是音乐爱好者吗?」椰玲强压心里莫名其妙的不安,「这里的乐器都是手工打造,纯木质材料的哦,音质绝对保证的哇咿。」
「我需要你们这里做工和音质最好的绞弦琴。」
陌生人的声音做作、虚伪而沙哑,让椰玲有些浑身发麻。这声音好似在门店内激起了回声,甚至引得工坊里的凯西工匠们纷纷探头观望。
「绞弦琴吗……露曦,绞弦琴的货架在哪里啊哇咿?」
「最近调位置了……在这儿。您过来看一下吧,底下有标价的喵,一分钱一分货,价钱越高质量越好哦喵。」
「很好。」陌生人拿起标价最高的那一把,椰玲甚至能感觉出他面具下面那令人恐惧的表情,「我可以试弹吗?用最普通的乐曲带给这个世界最疯狂的娱乐?」
「可……可以,完全没问题哦哇咿!」椰玲慌乱地应答道,「只要不弄坏就可以随意试弹,但是如果弄坏了的话就要买下来哦。」
「就那么不信任我吗?」戴着面具的陌生人用讥讽的语调问道,「我的手指尽管受过不少伤,但练习可是从来没有中断过。」
「诶,这样啊……」
椰玲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将求助的眼神投给露曦,而露曦也只是摊着爪子摇了摇头。
「放心吧,先生,您可以尽情用这把绞弦琴弹唱一曲,不必有任何顾虑哦哇咿!」
经过一系列简短的介绍,椰玲将琴递给了这位陌生的、令她心惊胆战的顾客。
陌生人随意找了一面空着的墙,静静地背靠在那里。他手执绞弦琴,用布满伤疤的手指拨动起琴弦来,奏出流畅的乐声。露曦与椰玲对视了一下,互相读懂了眼神中的意思。
盯紧这个男人。
但接下来,奏响的音乐却很快吸引了她们两人的注意——
声音很深情,甚至不像是成熟男人的风格。这好像一个痛失所爱的青涩少年,独自一人在夜色笼罩的密林里孤独弹奏,流着眼泪渗进青草摇晃的阴影中,以至于椰玲能够从中听出痛苦的情绪。
但是那个陌生的男人戴着面具,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情感,都隐藏在那黑色金属的冷冰冰的面具后面。他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但他周身围绕着的,那股莫名的寒冷依旧在侵扰着椰玲与露曦。
乐曲持续的时间很短,然而在尾声,却仿佛在命运中挣扎之人的一声嘶吼,琴弦剧烈振动,高低音的重奏令整个门店乃至后面的工坊都被震撼人心的共鸣声充斥,随后,戛然而止。
陌生人拨断了琴上所有的弦。
椰玲与露曦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乐曲很吸引人,这没错;但是,他却将所有的弦全部拨断,好像情感到达了极致之后的破碎一般。
难道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没错,没错,」陌生人似乎恢复了刚才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状态,他用单手提着断了弦的琴,慢条斯理地嘶声说道,「没错,就是这样。感谢你们为我做出的让步……这里是我口袋里臭烘烘的金币,拿着吧,姑娘们,不用找给我。」
陌生人将手伸进长外套的衣袋,随即手指间多了十数枚金光闪烁。
完全超出这把绞弦琴标价的价格,按理说,露曦不能收下。
「先生,这样的金额已经超出标价的两倍了喵……」
「我让你们收下,你们就好好收下,」陌生人突然提高了声音,「我的谢意,你们如果不接受的话,你们所在乎的那个人也不会高兴的。」
什么?
我们所在乎的那个人?
椰玲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而那个戴着黑色面具、声音嘶哑的陌生人,只是将琴放入箱中,把钱留在了柜台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工坊。
这是……什么意思呢?
……
想起白天的那一幕,椰玲心中的惊慌还是没有褪去。她见过很多古怪的人,也见过很多残暴的人。
虽然已经记不起他们的名字和长相了,但是椰玲能够毫不犹豫地断言,迄今为止她所见过的人中,还没有一个,能够及得上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能把她吓得这样六神无主。
椰玲晃了晃自己的脑袋,飓风状的马尾也跟着她的头部摇晃起来。
她安静地坐在床上,拿起露曦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里拉琴。
据露娜之前所说,自己六岁生日时,第一把从梦婷妈妈那里收到的琴,就是里拉琴。正是出自露曦之手,而且,露曦说过这一把,和当年卖给梦婷的那一把是同一款式,就连形状和细节,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椰玲六年以来在乐器工坊打工,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关于乐器演奏的技巧和常识。她半透明的手掌握住琴架的一角,手指伸开,放在琴弦的表面。
一下,两下,三下。
美妙的琴声果然响了起来。
心情很奇妙。露娜,和她的梦婷妈妈,就是以这样的心情,在抱着琴演奏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的再好不过了。
不太想让梦婷母女离开,但自己也不太想离开。
将这些想法抛到一边,椰玲望着天边的明月,继续着自己一个人的演奏。如果露娜此时能发现自己也会弹里拉琴的话,她本人会有多么高兴呢。
她的笑容逐渐浮现在椰玲的眼前,在几声音符作响过后,又渐渐消失。说到底也不过只是幻影罢了,椰玲对于这样空抱思念的自己报以轻蔑的嘲笑。
露娜的幻影和自己想象中的声音、形状不断地重合、分离,再重合,再分离。在音乐声中,椰玲仿佛看到了露娜冒着风和雨在荒野中行走,就算跌倒了也只是擦干净血与泪,继续微笑着前进的身影。
虽然,有些笨蛋似的,去做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但是,不得不说,是个好女儿啊。
椰玲也笑了,一直以来都这样,智商时常不在线的自己,居然也能发出这样的感叹。
音乐声还在继续,椰玲不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直到一声奇异的声音响起,椰玲睁开眼睛。
弦断了。